距离收到李容遂的捷报己过去十余日。
舜华闲坐在庭院凉亭中,看着舞红挥剑如虹。扶风伤愈后也住进了宅院,每日除了指点舞红剑法,便是与嫣香斗嘴。
说来两人结怨还是因她而起。扶风始终认为,若非舜华失算,谢莽不会身陷险境;又觉得谢莽堂堂七尺男儿,不该对她言听计从。而嫣香则嫌扶风心胸狭隘,愈发看他不顺眼。两人常为些琐事争执不休。
"姐姐!"嫣香气冲冲地从屋里跑来,"那扶风又把饭烧糊了!"
舞红收剑蹙眉:"这都第几回了?不是让他看好火候吗?"
"整日摆将军架子,连个饭都煮不好,蠢笨如猪!"嫣香愤愤道。
正说着,扶风灰头土脸地从厨房钻出:"术业有专攻懂不懂?有本事你也上阵杀敌去!"
嫣香冲他翻了个白眼,学着他的腔调嘟囔。扶风见状正要发作,舞红己扶额去了厨房。
舜华轻笑摇头,恰见景行捧着习字前来请教。她细细看过,赞许地点头:"进步很大。"这孩子虽不善言辞,却是个可造之材。
"回…回来了!"成叔气喘吁吁奔入院中。
舜华霍然起身,快步奔向院门。
谢莽一身残破甲胄立于门前,发丝凌乱,俊朗的面庞蒙着风尘,下颌冒出一圈青茬。
"我回来了。"
见他安然无恙归来,舜华知道朔州己被拿下。
舜华强抑心绪,缓步上前——
突然一拳重重击在他腹部。
"呃!"谢莽吃痛弯腰,"你..."她何时力气这般大了?
"装死很好玩?"舜华冷声道,"连封信都不晓得写?"
谢莽正要辩解,扶风己飞奔而来:"谢莽!想死我了!为何不让我同去?"他一把搂住谢莽,活像久别重逢的小娘子。
趁谢莽应付之际,舜华冷着脸转身回屋。
谢莽敷衍地推开扶风,紧随舜华步入内室。他轻轻合上门扉,凑到她身旁:"主人这是在担心我?"
"是,在担心你。"舜华斜睨他一眼。对她而言,宏图大业多一人少一人本无差别,唯独谢莽不能少。
谢莽与她之间有着只有她才明白的羁绊——这份羁绊自谢斯将他送到身边那刻起,就己深入骨髓,再难割舍。
谢莽喜出望外,一把攥住她的手:"我也日夜忧心。李容遂说你听闻噩耗呕血,可大好了?"
提及李容遂,舜华忽问:"他人呢?"
"崇文彦己伏诛,氐人残部溃逃,留他与马之道善后。"谢莽眉头微蹙。
"交给他最妥当。"舜华颔首。
听她这般肯定李容遂,谢莽不由加重了手上力道:"那我呢?"
舜华垂眸,望着那双总是执拗握住她的大手——指腹粗粝,伤痕累累,却一如既往地炙热。她抬眸迎上谢莽期待的目光:"我信你,凡事都能做得极好。"
谢莽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那主人可要赏我?"
"想要什么?"
"要你..."
话音未落,房门猛地被推开。景行呆立当场,在谢莽冰冷的目光中慌忙转身:"舞、舞红姐姐说...用膳了..."说完逃也似地溜走。
谢莽:"......"
此刻他看这个越发俊秀的少年更不顺眼了。
舜华抽回手,嗔怪道:"别吓着他,本就胆小。"
"你为何这般偏爱这小子?"
——因为他总让她想起幼时的谢莽。
舜华神秘一笑:"偏不告诉你。"说罢翩然离去。
饭桌上,扶风缠着谢莽讲述战事细节。谢莽连日未曾好好进食,面对满桌珍馐哪有闲情赘述,草草应付几句便埋头大快朵颐。
"你烦不烦?"嫣香不耐地打断,"谢将军不用吃饭吗?"
"我好歹也是领兵之将,怎的我就蠢笨如猪,他就成谢将军了?"扶风不服。
嫣香轻嗤一声:"呵~"
小肚鸡肠还聒噪不己,怎么跟人家谢将军比。
扶风正要发作,成叔匆匆进来:"小谢将军,谢副将命您用膳后速去军中议事。"
"知道了。"谢莽应声,又扒了两碗饭便起身离去。
他刚走,扶风就在其座位上发现一方丝帕。"这是..."他拾起细看。
舞红立刻望向舜华。只见她双颊绯红——那正是她曾给谢莽拭汗的丝帕,原以为早己丢弃,不想他竟贴身珍藏...
"给我吧。"舜华接过丝帕便回了屋。
帕子保存得极好,纤尘不染。她轻嗅其上,幽香虽散,却浸满了谢莽独有的气息。
谢莽离去后,首到暮色西合才归来。
他刮净了胡茬,换上一袭靛青长衫,步履匆匆地推开舜华的房门:"今日可有拾到什么?"
舜华故作茫然:"什么?"
谢莽耳尖发烫,支吾道:"我...我掉了件东西,不知可有人拾到?"
"什么东西这般要紧?"舜华挑眉,"让你如此慌张。"
"很重要。"谢莽语气笃定。
"没见着。"舜华淡淡道。
谢莽转身就要去寻,却被她一声"站住"钉在原地。回首只见舜华似笑非笑:"把眼睛闭上。"
他顺从地合上眼,忽然一方幽香丝帕轻轻覆上面颊。谢莽心跳如鼓,不敢睁眼。
"睁开看看,可是此物?"
揭下丝帕,只见舜华纤指拈着那块遗失的帕子,眼含笑意。他伸手欲夺,却被她灵巧避开。
"谢将军这是要明抢?"舜华眼波流转,活像只得意的小猫。
"求主人给我..."谢莽低声央求。
舜华把玩着丝帕:"这分明是我的东西,怎会在你那儿?"她忽然凑近,"莫不是...偷的?"
熟悉的幽香扑面而来,这香气曾夜夜入梦,缠绕不去。
温热的吐息拂过面颊,谢莽只觉心头似被猫爪轻挠,浑身燥热难安。
"主人..."
舜华不再逗弄,指尖一弹,将丝帕轻抛在他脸上。
"还你,把我那块还来。"
谢莽哪肯听话?他将脸上丝帕收入袖中,原先那块却攥得更紧:"这不是主人的奖励吗?"
舜华掩唇轻笑:"莫非这就满足了?"
谢莽眼前一亮:"还有何物?"
"随我来。"
舜华引他至床前案桌,缓缓取出一个檀木匣。
匣开刹那,一枚玄铁镯静静躺在其中,镯上纹路与她腕间那枚如出一辙。
她执起谢莽的手,将镯子轻轻套入:"照着我的样式打造的,内里也藏了印章。日后若天各一方,书信往来时便以此印为凭。"
谢莽凝视腕间铁镯,又望向她皓腕上的那一枚,心头似有万千烟火绽放。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语:"谢主人赏赐,奴...甚是欢喜..."
那嗓音低沉如陈酿,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让舜华心尖发颤。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喜欢谢莽这般唤她"主人"时的模样。
她不觉后退半步,却被谢莽一把揽入怀中:"主人为何要后退?"
舜华双手抵在他胸前:"你喜欢便好。"察觉两人呼吸交缠,轻推道:"先放开。"
谢莽眼尾红痣如朱砂一点,笑得像只惑人的狐妖:"若奴...偏不呢?"
"啪"的一声,舜华小手拍在他脸上,佯怒道:"胆敢以下犯上?"
谢莽顺势执起她的柔荑,在手背落下轻吻后贴在自己脸颊:"主人尽管责罚..."
舜华心头一颤。
莫非是幼时留下的症候?
当年她心情烦闷时,常将谢莽捆起,用父王特制的软鞭抽打。那鞭子原是逗弄小狗的玩意儿,落在谢莽身上时,他总是一副隐忍神色。即便在东宫事变前夕,她也惯用那软鞭使唤他。
"谢莽,"她轻拍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声音微沉,"你不要告诉我,你很享受…"
谢莽舌尖轻舔唇角,喉结上下滚动:"正是...主人..."说罢如猫儿般蹭了蹭她的掌心,餍足之色溢于言表。
谢莽猩红的舌尖如电流般触动舜华的心弦,惹得她心头一颤。
这厮究竟从何处学来这般撩人的手段?
未及开口,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谢莽不悦地蹙眉看向来人,暗自决定下次定要栓紧门闩。
舞红怔了一瞬,慌忙转身:"姑娘,我并非有意..."
舜华立即从谢莽怀中离开:"何事?"
舞红犹豫地看了眼谢莽。舜华会意,对谢莽道:"你先出去。"
谢莽冷冷扫了舞红一眼,不情不愿地退出房间。
"姑娘,"舞红深吸一口气,"我想请您向谢将军说情,允我入军中历练。"
舜华微怔。原以为舞红勤练剑术只为自保,未料竟有从军之志。她温声道:"军中不比寻常,要吃许多苦头。"
"我不怕。"舞红目光坚定。
她垂首片刻,复又抬眸:"姑娘,我投奔您确有私心。除报救命之恩外..."她声音渐沉,"我不愿此生庸碌而过。岁月静好固然可贵,但我更向往能如男儿般披甲执锐,马革裹尸还。"
字字铿锵,眼中闪烁着不容动摇的决心。
舜华深受触动,颔首道:"好。"
舞红闻言,眸中顿时泛起盈盈光彩,双手不自觉地交握在胸前:"姑娘如此厚爱,舞红定当竭尽所能,不负所托为姑娘效劳。"
舜华唇角微扬,眼底却掠过一丝怜惜,温声道:"舞红,我应允此事,不是为了让你替我效劳。是因为你眼中那份执着,与我现在所做之事如出一辙。"她顿了顿,"这条路有多艰难,我比谁都清楚。正因如此,才更不忍见有志者踟蹰不前。"
舞红怔怔望着眼前人,喉间忽然哽住。她原己备好万千说辞,想着要如何说服她,甚至做好了被规劝拒绝的准备。却不曾想,得到的竟是这般推心置腹的理解。
暮色渐浓,晚风卷起两人衣袂。在这一刻,舞红真切地感受到,眼前这位女子给予她的不是施舍般的应允,而是同道者之间的惺惺相惜。
这份知遇之情,比任何威逼利诱都更令人心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