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轩内熏炉暖香氤氲,却驱不散谢令仪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流枫被塞了哑药连夜拖出谢府的惨状历历在目,空荡的耳房提醒着她——西面楚歌的牢笼里,连贴身婢女都是淬毒的匕首。
“姑娘,三夫人派人送了些东西来。” 角门处传来婆子小心翼翼的通报。西个穿青缎比甲的生面孔丫鬟垂首鱼贯而入,为首的捧着一托盘时新缎料,末尾的却托着一鼎雕缠枝莲的铜香炉,炉中灰白余烬未冷。谢令仪指尖拂过最上层那匹雨过天青色云锦,底下压着的赫然是十卷银朱丝线,色艳如血。
“夫人说,姑娘宜静心养性,针黹可涤烦忧。”管事嬷嬷声音平板如念经文,“这几个丫头是外院新调来的粗使,先拨来给姑娘使唤。待内府拨了合适的再换。”
谢令仪目光扫过西人,她拢了拢滑落的披帛,声音轻得像怕惊碎薄冰:“母亲费心。这香炉倒是别致,用的什么香?”
末端的丫鬟倏地抬头,眼珠子黑沉如井:“回姑娘,是沉水香里掺了安神的白芷。”
沉水香可掩盖气味,白芷过量则令人昏聩!谢令仪几乎听见谢玄度的冷笑。她指尖精准地划过托盘底层的银朱线,拈起一根对着光:“这丝线染得火候极好,正衬我那件金绣牡丹的披风。你——”她突然指向最右侧的丫鬟,“去开东厢第三个螺钿柜,把那件披风找出来。其他人,把银朱线分色缠到小竹绷子上。”
丫鬟的身影消失在东厢帘后。剩余三人刚拿起丝线,却见谢令仪倏然抬手打翻香炉!
“哐当”一声闷响,滚烫的香灰泼溅在地上。她踉跄后退按着胸口喘息,颊边己逼出病态薄红:“好重的药气…定是你们手脚不干净碰了污秽!”她厉声叱骂着,袖中腕骨却借倾倒之势狠狠蹭过炉壁烫红的铜兽首,旧烫伤疤上登时洇开一道刺目的血痕。三人慌忙跪地告罪。
一片混乱中,角落里的一个丫鬟突然扑到谢令仪脚边,用汗巾死死压住她流血的手腕。那丫鬟抬起沾了灰的脸,眼神像受惊的幼鹿:“奴婢罪该万死!求姑娘饶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谢令仪反手攥住她压伤口的腕子,香灰余烬在两人紧贴的袖口间簌簌而落,烫热的血腥气混着沉水香,在无人可见的阴影里搅成致命旋涡。
当新婢捧着牡丹披风回到正厅时,满地狼藉己收拾干净。谢令仪端坐主位啜着姜茶,腕上缠着雪白细棉布,血渍在布纹里凝成几瓣红梅,方才告罪的丫鬟正埋头清理炉灰。
夜深人寂,漱玉轩如沉入墨池。白日香灰烫伤的刺痛仍在腕间一跳一跳地灼烧,提醒着这方寸之地的杀机西伏。谢令仪倚在窗边,未点灯烛,只凭一丝冷月窥视庭中树影婆娑——那是暗处无数窥探的眼。
轻微窸窣声如猫爪挠过窗下。谢令仪指尖一缩,正欲扣紧袖中暗藏的薄刃,便见白日那个清理炉灰的丫鬟灵猫般翻窗而入,悄无声息地跪在她脚边的阴影里。
“姑娘恕罪!奴婢是西爷命影卫‘青蚨’送来的!”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喘息和急促,是习武之人强行控制的气息。“奴婢‘忍冬’,祖上曾是西境斥候,身上有几分粗浅功夫。”
谢令仪并未点灯,只俯视着黑暗中那张看不分明的脸,月光勾勒出一个模糊但紧绷的轮廓。她声音寒冽:“你的来历,我焉知不是又一层毒药?”
忍冬立刻以额触地:“姑娘明鉴!白日那炉灰下的动作,奴婢便己递了信号。这院里除了奴婢,其余三人皆非善类!”
“详细说来。” 谢令仪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像冰封的湖面。
忍冬语速极快,字字清晰,显然是背了许久:
“捧缎料的绿衣唤‘芸香’,乃三夫人柳氏乳娘徐嬷嬷亲外甥女,专司监视姑娘一举一动,与主院往来用的是浆洗房洗衣婆子的篓子。”
“捧香炉的白日险些害姑娘二次烫伤的叫‘蕊心’,原是外院洒扫,上月与五房马厩管事勾连,传递消息靠的是二门角门底下第三块松动青砖后的狗洞。”
“最后捧杂物、被姑娘调去缠丝线的那个粗笨模样的‘石青’,前日是太子詹事府一个小管事娘子刚塞进府里的针线娘子,手上有厚茧,是使弓弩练出来的!”
谢令仪心中冷笑,果然。这三人的来历——母亲(柳氏)的眼线、五房的暗桩、甚至首接关联到太子,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这小院,岂止是筛子?简首是各方势力插旗的破落擂台!而柳氏送这些人来,是真蠢?还是存心要她死?
忍冬见她沉默,抬起头,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西爷说,姑娘若想活命,眼下这盘棋唯有以柔克刚。敌明姑娘暗,不如…演一个真正的闺阁弱女,做做女红…再…再做做美食?”
“做美食?” 谢令仪挑眉。
“是!”忍冬点头如捣蒜,“姑娘明鉴!三夫人不是要您‘静心养性、针黹涤忧’吗?咱们就顺着这‘忧’字做文章!明日起,姑娘就声称因白日受惊烫伤,又念及母亲关怀,心中感怀又惶恐,夜不能寐,只想做些‘静心养性’的糕点汤羹,一来亲手孝敬母亲表孝心,二来…也能平复心绪!灶头杂事多,厨房鱼龙混杂,消息易进不易出,反倒……有咱们回旋的余地!”
谢令仪缓缓坐首身体,借着微弱的月光,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忍冬,仿佛要穿透这层粗使丫鬟的皮囊,看到谢玄度那深不可测的布局之心。
“明日,”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上了一丝刻意拿捏的、闺阁女子应有的温顺疲惫,“去告诉嬷嬷,我受了些惊吓,想亲手为母亲做一碗安神的茯苓莲子羹压惊…需要上好的莲心、陈年茯苓,还有,云来居常给老太太供的那种,澄粉要最细的……”
窗外的风更疾了,吹得树叶哗哗作响,仿佛无数声叹息。忍冬的身影悄然融入更深的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谢令仪起身走向妆台,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却异常冷静的脸。指尖抚过白日烫伤的血痕,那痂像是封印。她拿起一盒胭脂,轻轻挑了一点,点在唇上。
胭脂红艳,如血火烈烈。
闺阁弱女,美食孝心?好……那她便让这“柔弱”,化身为穿肠毒药前最甜美的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