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漱玉轩的小厨房罕见地升起了烟火。
谢令仪穿了身半旧的月白襦裙,发髻松松挽着,只簪了支素银簪,立在尚带寒气的灶间。她刻意显出几分苍白与疲惫,吩咐忍冬等人备料——上好的干莲子要泡软剥去苦心,陈年茯苓片需研磨成细粉,另要最新鲜的荸荠削皮切片。
灶膛里柴火噼啪,蒸汽氤氲。谢令仪立在缭绕的水汽后,一双清冷的眸子却如寒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芸香捧着白瓷罐奉上细如流沙的白糖,眼神却总往谢令仪手腕新缠的纱布上瞟。忍冬蹲在灶下添柴,火星子溅出来,芸香惊得一缩手,白糖险些洒了。
“怕什么?”谢令仪伸手稳稳托住罐子,指尖冰凉滑过芸香滚烫的手背,声音柔得像叹息,却激得芸香一个寒颤,“只是添柴火罢了。去把那边刚削好的荸荠片拿盐水浸着,母亲…不喜泥腥味。”她将芸香轻轻推开。
蕊心忙着将炖得软烂的莲子滤汤,额角沁出细汗。谢令仪拿起一小块澄粉在指间捻了捻,状似随意地轻嗅,问道:“这粉倒细滑,可是五房食材铺子新供的?”她目光掠过蕊心低垂的眼睫。
蕊心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瞬,才低声道:“奴婢…奴婢不知,只听管事的说,厨房用的都是上好的。”她那点异样快得几乎抓不住。
石青闷头在角落劈柴,斧声沉闷有力,看似笨拙,那握斧的姿势和下劈的轨迹却透着不易察觉的精悍。谢令仪走过去,递给她一小把剥好的莲子:“用这个莲子心泡壶清茶吧,苦一点好,提神,送去墨韵斋。”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吓到谁,“告诉那边伺候的人,是…是给西叔的。”
石青接过莲心,沉沉应了声“是”,眼神掠过谢令仪时毫无波澜,只是在她提到“西叔”二字时,劈柴的手腕肌肉似乎紧了一下。
不多时,两盅温润如玉的冰糖茯苓莲子羹便成了。谢令仪亲手盛好,一盅让忍冬捧了送往柳氏正房,言辞恳切:“告诉母亲,是女儿一片心意,请她莫嫌简陋,尝尝这羹汤能否祛些烦忧。”
另一盅,则置于一个小巧的梨花木食盒中,递给了要去墨韵斋送莲心茶的石青:“这个顺道捎去吧,莲心茶太苦,喝口甜的压一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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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韵斋内,炭火烧得暖融。谢玄度正皱眉盯着手中一卷密报,案头堆叠的文书如连绵山峦。指尖按压着额角尚未完全愈合的箭伤,那里的刺痛提醒着朝堂倾轧的凶险。石青静默地放下了那个小小的食盒。
“什么?”谢玄度头也未抬,声音里带着处理繁冗事务的沙哑不耐。
石青躬身退后一步:“三姑娘命人送来的莲心茶,还有…”她指了指食盒,“另捎带的茯苓羹。”她补充道,“三姑娘说,莲心太苦,喝口甜的压一压。”
“苦?”谢玄度哼了一声,指尖烦躁地敲在案上,“她倒晓得苦!”金殿上的雷霆、太子的虎视、皇帝的猜忌,这步步深渊,不苦?禁足漱玉轩西面楚歌,不苦?
话虽如此,当石青无声退下后,书房内只剩他一人。那檀香与墨气交织的沉郁空气中,一丝极淡的清甜花香混着温润谷物香气,执拗地从食盒缝隙钻入鼻腔,扰乱了他凝神屏息的气场。
指尖悬在食盒搭扣上方片刻。鬼使神差地,他还是掀开了盒盖。
温玉般的甜羹映入眼帘,莲子,茯苓粉融于汤中,盈盈欲动,如澄澈湖面倒映的月影。一缕薄薄的热气,像是无声撩拨心弦的手。
甜?毒?试探?她在这西面楚歌、连贴身侍女都被塞满钉子的境地送出此物,是何用意?
是昨夜冲突过后,她在囚笼里仓惶献上的求和?还是那狡黠的猫儿伸出试探的爪子?亦或……那倔强不肯熄的孤火,在以这种方式传达某种他早己摒弃的、属于尘世的温热慰藉?
谢玄度端起甜羹,瓷壁温润不烫手。他舀起一匙,送至唇边,那清甜的气息便丝丝缕缕钻入鼻息,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安抚意味。然而,舀起的瞬间,羹匙撞到温润柔韧的荸荠片,动作微不可察地一滞。它的存在并非偶然。
他想起了她白日在小厨房那道飘忽得如同梦呓的命令——“把那边刚削好的荸荠片拿盐水浸着,母亲…不喜泥腥味。”以及,看似随意却又精准无比地,将荸荠片置于羹碗深处……
最终他还是倾身,薄唇微启,将那匙萦绕着清甜气息也暗藏着无数可能的甜羹,送入口中。温热的羹汤入喉,顺着食道缓缓沉降,却在胸膛中激荡起一片异样的暖流。
他闭了闭眼身体缓缓向后,靠向厚重的紫檀木椅背,目光沉静似古井,望向窗外被初雪覆盖的青砖飞檐。庭院深处,传来沉闷的木槌敲打声——是凌霄奉他密令,正在将二房最后一点残余的势力钉死在沉寂的偏院深处。
一丝极淡的凛冽寒意无声无息地缠上谢玄度的眼睫。片刻后,他修长的手指己从笔海最深处,拈起一支朱砂己凝的老旧狼毫,蘸上浓墨,在摊开的奏本上落下铁画银钩的字迹。那字迹沉稳刚劲,压碎了方才一切被软化的迹象。
“……臣以伤躯起誓,为陛下彻查军中贪腐,肃清宵小,以证赤诚。唯谢氏家宅不宁,内闱积弊,致流言蜚语有损天颜。臣惶恐,恳请陛下允臣整顿族务,内肃家风,再效犬马。”
最后一笔落下,力透纸背。
谢玄度吹干墨迹,将奏本推到一边。他望着那碗几乎被他饮尽的甜羹,碗底残留着两三片柔韧的荸荠片,眸光沉若深渊,无悲无喜。
庭院深处,那钉死门户的敲打声,一下又一下,犹如丧钟,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埋葬。
很好,她递出了荸荠片暗示忠心。他以这封看似请罪、实则强硬宣告整肃内闱、排除干扰的奏折,回敬了她索要的自由。
风暴中心短暂的寂静被打破了,他亲手掀开了下一幕征伐的帷幔——替她掀开,也替谢家掀开。而那碗尚存温热的甜羹,成为这刀光血影前,最为惊心动魄的沉默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