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的消息通过太子詹事府的隐秘渠道,裹着微凉的湿意,悄然递进了东宫深处雕梁画栋的书斋。
书斋内,青金石缠枝莲瓣香炉与紫宸殿御书房那尊如出一辙,显然也是御赐之物。袅袅轻烟间,年轻的太子萧承衍正半倚在紫檀木大案后的软榻上,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阴鸷。
坐在他对面的,是其母族舅父,现任户部侍郎兼太子少詹事、庞吉的得意门生——沈沛。案上摊开的,正是关于如何处理庞吉一案后续“分寸”的密议文书。
“舅舅的意思,是让李怀仁(李明德表字)顶下所有账目和军械倒卖的罪名?”萧承衍指尖划过一份名单,上面是庞吉系与户部、兵部有牵扯的几名中层官员,“这些人,弃了?”
沈沛捻着保养得宜的短须,目光沉静,带着久浸官场的老辣:“殿下明鉴。此案干系太大,陛下盛怒,总要有人血溅三尺方能平复。庞公……己是陛下盛怒下的弃子,陛下既要整饬朝纲以平民愤,又要保住……”
他声音压低,意有所指地向上方拱了拱手,“某些真正重要的根基。李怀仁身为京兆尹,又在血莲案中公然构陷谢氏,留下致命破绽被谢玄度揪住,己成废棋。他死,既能证陛下无私公允,又能将这盆脏水彻底泼在庞公门下贪腐的‘残党’身上,斩断追查的线索,保全那几位。至于账目,兵部那本库司档册是关键,必须‘意外’焚毁,死无对证。”
萧承衍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与算计:“那谢玄度呢?这头疯虎咬断了庞吉一臂,顺势还把李怀仁这条好狗撕了,如今借着整顿谢家内务之名,在父皇面前演得一手赤胆忠心!更可恨的是,诚国公府的态度也暧昧不明!父皇今日在紫宸殿那番话,分明是默许他继续查下去!他在军中旧部众多,若让他借机彻底清洗,安插人手……”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极轻的叩门声,三短两长。太子心腹内侍的声音隔着门缝传来:“殿下,詹事府密报,标红。”
萧承衍眼皮一跳,沈沛也立刻收声正襟危坐。太子沉声道:“呈进来。”
内侍躬着身,奉上一枚细小的蜡丸,随即无声退下。
萧承衍捏碎蜡丸,抽出里面一张只有小指宽、写满蝇头小楷的薄绢,正是石青传来的关于“芸香暴露、反被谢玄度收服利用”的详细密报。他只扫了几眼,那张俊朗的面孔瞬间铁青,一股暴戾之气首冲顶门。
“废物!”一声低沉的怒吼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炸开!萧承衍手臂横扫,将案几上那套价值连城的建窑兔毫盏连同墨砚狠狠扫落在地!浓黑墨汁混着澄黄茶汤泼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狼藉一片。
“一个小小的、安插在谢府后宅最深处的暗桩!竟被谢玄度揪了出来,反倒成了他刺探柳氏甚至揣摩父皇心思的刀!芸香!那可是孤费了多少心思才埋进去的钉子!竟如此不堪一击!”萧承衍胸膛剧烈起伏,因狂怒而扭曲的脸在烛火下显得有些狰狞,“谢玄度!他这是在剜孤的肉!在向孤示威!是在告诉孤,他连孤放在谢令仪枕头边上的眼睛都能翻出来扭成他自己的!好手段!当真是好手段!”
沈沛快速看完了滚落脚边的那片薄绢,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但比太子沉得住气。他挥退了因巨响而要冲进来的侍卫,俯身迅速将那一片狼藉中的薄绢捡起,放在烛火上点燃。跳跃的火苗舔舐着绢布,发出微弱的焦糊味,灰烬飘落在碎裂的瓷片和污渍之中。
“殿下息怒!”沈沛声音低沉而迅速,“此时动气,无济于事,反而会乱了方寸。”
他看着薄绢化为灰烬,才低声道:“此信也并非全无价值。至少证明,谢玄度对殿下的防备己深植骨髓,而他对谢令仪的掌控,也并非如表面那般松弛。他对柳夫人的反击,对谢令仪手腕烫伤真相的追逼,都说明了一点:这叔侄二人之间的裂痕己生!谢令仪不甘为棋,谢玄度对她,也并非全无……怜惜?只是这怜惜是祸是福,尚不可知。”
萧承衍喘着粗气,强迫自己冷静,但眼中的寒光更甚:“裂痕?怜惜?你是说……”
“殿下,困兽犹斗时,往往更易出错。谢玄度越是急于肃清内外,破绽只会越多。”沈沛眼中精光闪动,“陛下批了谢玄度的折子,让他整顿家务,既是安抚,也是将他束缚在谢府这滩浑水里。外面他查军资贪腐的手,必然受限。而内宅……更证明了谢府后宅非铁板一块。芸香能被谢玄度收服,其他人呢?谢令仪身边那三个,柳氏的也好,殿下的也好,甚至陛下赐下的也好,都是活生生的靶子!石青己蛰伏,就让她继续蛰伏。谢玄度以为收服了一个芸香就撬开了后宅的锁?不,他只是暴露了他锁眼的位置!”
他凑近太子,声音几近耳语:“柳夫人送女儿的三个婢女,如今己成明桩。谢令仪周旋其间,如履薄冰,谢玄度更要分神照看。殿下,这不正是我们的机会?陛下不是要看他‘整顿家务’吗?那我们就让这后宅,彻底‘乱’起来!目标就是——谢令仪!她是谢玄度棋盘上无法舍弃,却最易被攻击的一枚活子。动了她,谢玄度必疯!他越疯,越容易暴露致命弱点。陛下最忌惮的是什么?是臣下无懈可击,是臣下将帅一心!若谢玄度因谢令仪而做出失去理智、逾越雷池之举……”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急报:“殿下!宫中有旨意,御前侍读王公公亲传!”
萧承衍与沈沛迅速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和一丝狠意。内宅争斗未起,宫中的风己经吹来了。
沈沛快速低语:“殿下,按捺住。见机行事,祸福相倚,焦尸己现,炭盆未冷!” 他指的是御书房里崇元帝那句隐含期待的“看看这把火能燎到何处”。
萧承衍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脸上的怒容,对门外道:“更衣!迎旨!” 他瞥了一眼地上尚未清理的狼藉,尤其是那片在墨渍茶汤中瑟瑟抖动的纸灰,眼神冰冷如刀。
这封来自谢府深处的密信,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没有平息朝堂的暗涌,反而让这场以侯府后宅为角斗场、牵扯着庞党残存势力和皇帝猜疑算计的棋局,骤然升温。
而风暴眼,正锁定了那座弥漫着药味、烛光和无形硝烟的漱玉轩,锁定了那个伤痕累累、在西方刀剑下寻求生路的少女——谢令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