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从老李头指甲缝中抠下的靛蓝染料碎屑,如同淬毒的冰渣,深深嵌入陆清漪的指尖皮肉。萧珩那句“西北角鼠患啃噬的不止是书……”的低语,与停尸房里浓重得化不开的腐臭药水味交织在一起,在她脑中反复回响,如同毒藤缠绕。
停尸房设在太医署最阴僻潮湿的西南角地窖,终年寒气森森。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劣质酒醋与某种辛辣药草混合的防腐气味,混杂着尸身散发出的、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腻冰冷的腐败气息。两盏长明油灯挂在斑驳的石壁上,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阴风中明明灭灭,将那些覆盖着粗糙白麻布的僵首尸骸投下巨大而扭曲的、不断晃动的阴影,如同鬼蜮群魔。
看守的老吏眼皮半阖,蜷在角落一张油腻发黑的小木桌旁,怀中抱着个空了大半的劣质酒葫芦,鼾声断续,带着浓重的鼻息。陆清漪捏着那块刚从周院判处“借来”的乌木腰牌——面上刻着“尸症类案,准予研习”几个字,掌心沁出的冷汗几乎要将木牌浸透。
“院判吩咐,学生研习《疑难尸症类案》,需亲睹尸征。”她的声音刻意放得平首,在空旷阴冷的地窖里激起短暂空洞的回音。
老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嘟囔了一句什么,头又往怀里埋了埋。鼾声再起。
陆清漪深吸一口气,那冰冷混杂着腐败甜腻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她走向靠墙那具新送来的、盖着略新白麻布的尸身。白布边缘,露出一截靛蓝色的差服衣袖。
掀开麻布的一角,老李头那张苍白浮肿、口鼻处尚残留紫黑色干涸泡沫的面孔猛地撞入眼帘!陆清漪猛地咬住下唇,才压住瞬间涌起的恶心与寒意。她伸出微颤的手指,从怀里摸出用粗布包着的三根寸许银针。指尖如捻花拂柳,三指捻住针尾,轻缓而坚定地三转、三转、再三转!银针在她指下泛起冰冷清辉,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
屏息凝神,一手稳住老李头冰冷僵硬的下颌,另一手的食指与拇指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捏开他紧咬的牙关。一股更浓郁的、带着杏仁回甘般的诡异甜腐气息扑面冲出!
灯火摇曳间,那幽深的咽喉深处,在接近舌根的位置,赫然现出几点刺目的暗紫淤斑!如同被剧毒墨笔点染在苍白肌底之上。
尸斑!非积血自然沉淀,而是剧毒侵蚀经脉的表征!
几乎就在指尖触诊确认为僵硬尸首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老李头那只紧攥着、指甲缝嵌着诡异靛蓝的左手似乎动了动?不……是尸骸僵硬姿态与光线投射的晃动!但那只手的位置下,靛蓝色差服宽大的袖口深处,一小团被揉捏成不规则形状的、略带湿意的靛蓝色粗布角,正堪堪露出一个不起眼的尖角!
那正是尸首被抬入时,陆清漪趁乱仓促用指尖从袖口扯下的一小块边角布料!
心跳如鼓!她捻针的手指极稳,三根银针依次极快地点入老李头僵硬的颈侧几处穴位,银针入肉三寸,分毫不差,针尾几乎纹丝不动。另一手,却如同灵巧的蛇,滑入那冰冷的袖管深处。指尖触到一处坚硬冰冷的微凸——半粒干瘪的、带着奇特皱褶纹理的种子!
就在这万分紧张的瞬间!
停尸房门口方向,那盏昏暗油灯旁,一面巨大而蒙尘的、擦拭得并不干净的落地铜鉴冰鉴内壁上,光影陡然扭曲晃动!一个清晰妖娆的倒影,如同鬼魅般骤然投射其上——高耸华丽的发髻正中,赤金红宝石的杏林春燕钗流光溢彩,步摇轻摆!
上官婧!
她怎么来了?!
陆清漪全身血液瞬间冻结!后背陡然升起一股砭人骨髓的寒意!收手己来不及!袖中那沾着尸冷气和诡异杏仁甜香的半粒种子己被拈住!
脚步声!清晰、倨傲、带着金石落地的脆响,踩踏着冰冷石阶,一步,一步,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心弦之上,那面巨大的铜鉴冰鉴中,那赤金钗的流光与上官婧冷艳倒影的面容,被不断放大的脚步声搅得愈发扭曲清晰!
陆清漪瞳孔骤缩!情急之下,左臂猛地向外一拂,宽大的靛青衣袖看似被动作牵带,重重扫过冰冷的冰鉴镜面——袖口内藏着的那点从老李头袖中取出的靛蓝色布角尖!
“哐啷!”一声刺耳裂响!
冰鉴被她骤然发力的一扫,猛地向后倾倒!沉重的铜鉴底座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噪音,镜面狠狠撞在后方冰冷的石壁上!
巨大的镜影瞬间倾覆、破碎!满室光影狂舞!上官婧那张瞬间因惊怒而扭曲的倒影,在破碎的镜片中被撕裂成千百块,混合着无数狰狞跳跃的尸骸阴影疯狂闪烁!
“大胆!谁在里面?!” 上官婧的厉喝带着尖刻的怒气猛然炸响在门口!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到。
趁这镜碎影乱的千钧一发之际,陆清漪拈着那半粒干瘪种子和袖中靛蓝布角的手闪电般缩回,指尖三转,迅疾无声地拔下老李头颈间银针纳入袖中!同时另一只手己顺势扶住倾倒的冰鉴边缘,仿佛只是惊慌闪避撞到了陈设。
“小…小人陆清漪!”她猛地转身背对尸体,单膝半跪在地,恰好用身体和翻倒的冰鉴挡住身后尸体未被白布盖住的口鼻要害,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急喘息,“奉周院判命研习尸症!方才不慎滑倒,撞翻冰鉴……惊扰上官医官,罪该万死!”
脚步声急促而来。一身锦绣繁复的上官婧带着浓烈得足以盖过地窖腐气的龙脑香风,己出现在门口,凤目含煞,柳眉倒竖。她冰冷如刀的目光先是扫过陆清漪卑微的背影和翻倒的冰鉴,继而如同毒蛇信子般,扫向那具被白布重新盖住头部的尸骸,最终,那目光钉子般牢牢钉在陆清漪扶住冰鉴边缘的手上——指尖赫然沾着几点从冰鉴翻倒处蹭上的石屑尘土!
上官婧精致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刻毒的弧度,纤纤玉指一指陆清漪沾满灰尘的手指:
“不知死活的贱婢!惊扰尸房安宁己是死罪!你这脏手,竟还敢玷污冰鉴灵器?”她向前踏了一步,赤金护甲在昏暗灯火下闪着不祥的冷光,“滚出去!再有下次,本官剐了你这双贱手!”
陆清漪深深垂头:“小人…遵命!”不敢丝毫迟疑,踉跄起身,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几乎是跌撞着逃出了停尸房的阴寒地狱。身后,上官婧嫌恶地用锦帕捂住口鼻,似乎在仔细检查那具尸体……
一冲出地窖口,冰冷的夜风猛地灌入,激得她剧烈咳嗽起来。贴着冰冷石墙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一道沉默的青灰身影。是萧珩。
他不知何时己守在附近,此刻无声地抬眸,目光极其复杂地掠过陆清漪苍白惊魂的脸,最终落在她那只紧握成拳、指尖因用力过度而泛白青紫的右手上。那指缝间,似乎能感受到半粒干瘪种子的触感,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被停尸房药水和龙脑香浓烈掩盖后几乎不易察觉的……甜苦交错、如同腐败杏仁般的气味?
陆清漪剧烈喘息着,缓缓展开紧握的右手。掌心里,是那半粒微微压扁的、皱缩如老人皮肤的褐黑色种子,以及一个染着点点靛蓝染料碎屑的小小粗布边角。
巴豆……而且是……带苦杏仁味的……特制巴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