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粒带着苦杏仁气息的巴豆,如同淬毒的钩子,沉甸甸地坠在陆清漪袖袋深处,每一次衣料摩擦都带来冰冷刺骨的提醒。停尸房的阴寒尚未从骨缝里散尽,传令的皂隶己立在低矮的院门外,声音平板无波:“院判大人传,陆清漪即刻至‘听松阁’。”
听松阁。太医署深处,唯有三品以上医官方能踏足的清贵之地。穿过三重垂花门,喧嚣的药杵声、人语声被层层叠叠的苍松翠柏滤去,只余下风过松针的沙沙细响,以及一种沉淀了百年的、混合着名贵木料与陈年书卷的沉静气息。空气里浮动着极淡的、若有似无的暖香,是上好的沉水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却奇异地压下了草木清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引路的青衣小厮无声推开两扇厚重的紫檀木门。暖意裹挟着更浓郁的沉水香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陆清漪满身的寒气,却也带来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阁内陈设清雅,紫檀木的博古架上错落摆放着古瓷玉器,壁上悬着前朝名医的墨宝。居中一张宽大的花梨木茶案,上官宏端坐主位,一身石青色暗云纹锦袍,面容清癯,眼神沉静如古井,看不出喜怒。他手中正缓缓捻动着一串油润的沉香木佛珠,珠子相碰,发出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嗒、嗒”声,如同某种无声的计时。
周院判陪坐一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案上一尊小巧的紫砂泥炉炭火正红,架着一把古朴的银壶,壶嘴正袅袅吐出乳白色的水汽。一个身着素净葛布袍的老仆,正以极其舒缓、近乎凝滞的动作,用一把长柄木勺,从青瓷水盂中舀起一勺清亮的山泉水,手腕悬停片刻,再以一条细若游丝的水线,精准注入银壶之中。水入壶腹,发出“滋”的一声轻响,旋即被升腾的蒸汽吞没。
“坐。”上官宏眼皮未抬,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陆清漪依言在下首一张紫檀木圆凳上坐下,凳面冰凉坚硬。她垂眸,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头、沾着停尸房尘灰和冰鉴水渍的靛青布裙上,与这满室清贵格格不入。
“陆氏女。”上官宏终于抬起眼,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落在陆清漪身上,缓慢而锐利地扫过她低垂的眼睫、紧抿的唇线、沾着灰渍的指尖。“擅动官衙尸身,惊扰亡魂安宁……按《太医署则例》,此乃大不敬之罪。”他语气平淡,捻动佛珠的手指却微微一顿,“轻则杖责三十,逐出太医署;重则……枷号示众,以儆效尤。”
那“嗒、嗒”的捻珠声,此刻如同催命的鼓点,一下下敲在陆清漪紧绷的心弦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泥炉炭火的微红与水汽蒸腾的嘶嘶声。
“然……”上官宏话锋陡转,捻珠的手指复又缓缓动作起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施舍般的温和,“念你出身寒微,幼承庭训,略通岐黄,或存几分济世之心。更兼令尊陆远山……当年青州悬壶,颇有仁名。”他提到“陆远山”三字时,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周院判。
周院判捻着算盘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缓慢的捻动。
上官宏继续道:“本官与周院判商议,法理之外,亦有人情。若你识得大体,安守本分,不再妄生事端……这九品医士之位,未尝不可破格擢升。”他端起手边一盏刚沏好的、汤色澄碧的雨前龙井,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深意,“寒门之女,得入流品,光耀门楣,也算不负你父……悬壶济世之志。”
九品医士。
这西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陆清漪心中激起剧烈的涟漪。那意味着摆脱贱籍,意味着可以光明正大地执针行医,意味着……父亲毕生未能实现的夙愿!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喉头,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防。
她猛地抬眼,目光撞进上官宏那双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眼底深处,没有半分对“济世之志”的敬意,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打量一件待价而沽器物的算计。那许诺,更像是一道裹着蜜糖的枷锁。
袖中那半粒巴豆的棱角,隔着粗布,冰冷地硌着她的腕骨。老李头咽喉深处那几点刺目的紫斑,上官婧护甲上残留的金粉刮痕,档案库西北角那场焚尽典籍的冲天大火……一幕幕在眼前飞速闪过。
光耀门楣?父亲悬壶济世,最终却因一纸“避瘟方”家破人亡!这太医署的九品官身,是用多少冤魂铺就的台阶?
心口那点滚烫瞬间被更深的寒意冻结。她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喉头滚动,将那股几乎喷薄而出的悲愤与质问死死压回。不能怒,不能争,至少此刻不能。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再抬眼时,眸中只剩下一片沉寂的、近乎死水的平静。
“大人教诲,清漪铭记。”她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然,家父生前常言:‘医者之道,首在明辨。症不明则药不达,理不清则祸必生。’老李头之死,疑点重重。尸身舌根紫斑,显为毒征;袖藏巴豆,气味特异……若就此掩埋,恐非安亡魂,实为纵真凶。清漪……不敢忘本。”
话音落,阁内一片死寂。
上官宏捻动佛珠的手指彻底停住了。那串温润的沉香珠被他紧紧攥在掌心,手背上青筋隐现。他盯着陆清漪,眼神骤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再不复方才的半分“温和”。那沉水香的暖意,此刻仿佛化作了无形的寒冰,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周院判捻算盘珠的动作也僵住了,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有震动,似有叹息,最终化为一片更深的沉寂。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茶案上那袅袅升腾的茶烟。
那煮茶的老仆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凝滞的气氛,注入银壶的水线微微一颤,一滴水珠溅落在滚烫的泥炉壁上,“嗤”地一声,化作一缕转瞬即逝的白烟。
就在这时,陆清漪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上官宏紧握沉香珠串的左手。那保养得宜、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用力攥紧珠串时,尾指末端,竟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那颤抖极其短暂,如同蜻蜓点水,若非她此刻心神紧绷,几乎难以察觉。
这细微的颤动,与他此刻刻意维持的威严冷厉形成了刺目的反差。
暖阁内,茶烟依旧袅袅,沉水香依旧萦绕。但那无形的棋盘之上,执子对弈的双方,气息己然彻底改变。一方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威压,另一方,则是寒潭深陷般的、孤注一掷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