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被村童羞辱后,华九难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土炕的角落里,要么望着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发呆,要么就是闭着眼,但紧皱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着他内心的不平静。胳膊上的伤疤结了一层暗红色的痂,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他的手臂上,阴雨天依旧会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场灵堂里的飞来横祸和无端的恶意。
外婆的背伤显然比预想的严重。那日撞在井台石壁上的闷响犹在耳边。她开始不停地咳嗽,起初只是压抑的轻咳,后来声音越来越重,越来越密,尤其是在夜里,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在死寂的土屋里回荡,听得华九难心惊肉跳。
她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差。原本就蜡黄的皮肤失去了最后一点光泽,变得灰败,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颧骨高高凸起,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神也越来越黯淡。她佝偻的背似乎弯得更厉害了,走路时步履蹒跚,常常需要扶着墙壁或炕沿才能站稳。做饭、生火这些简单的家务,也变得异常吃力。
华九难看着外婆日渐衰弱的模样,心里的恐慌如同野草般疯长。他尝试着帮忙,笨拙地往灶膛里添柴,却把火弄灭了,呛得满屋浓烟;他学着外婆的样子想煮点糊糊,结果烧糊了锅底,弄得一片狼藉。外婆没有责备他,只是疲惫地摆摆手,自己挣扎着收拾残局,那一声声压抑的咳嗽像锤子一样砸在华九难心上。
“婆…你歇着,我来…”华九难看着外婆咳得喘不上气,扶着灶台剧烈颤抖的背影,声音带着哭腔。
外婆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喘息着,用一块破布捂着嘴,好一会儿才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的笑容:“傻孩子…婆没事…咳咳…老毛病了…开春就好了…”她的话被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打断,咳得弯下腰去,瘦削的肩膀耸动着。
华九南冲过去,用自己没受伤的手笨拙地拍着外婆的背。入手是嶙峋的骨头和单薄得令人心颤的皮肉。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外婆的衰老和脆弱。
家里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了。那个装着玉米面的破瓦罐己经快要见底。外婆每天只煮很少一点糊糊,大半都盛给华九难,自己只喝点稀汤。华九难看着外婆碗里能照见人影的稀汤,再看看自己碗里那点可怜的糊糊,怎么也咽不下去。
“婆,你吃…”他把碗往外婆面前推。
外婆瞪了他一眼,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发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让你吃就吃!小孩子家,长身体的时候,不吃饱怎么行?婆不饿!”
可华九难分明看到,外婆在收拾碗筷时,偷偷舔了舔碗边残留的一点糊糊渣。
这天夜里,外婆的咳嗽声格外骇人。不再是断断续续,而是持续不断地、一声紧似一声的干咳,像是破旧的风箱被强行拉扯,带着一种濒死的挣扎。她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扔上岸的虾米。
华九难被吓坏了。他跪坐在外婆身边,小手紧紧抓着外婆冰凉枯瘦的手,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婆…婆你别吓我…婆…”
外婆咳得说不出话,只能无力地摆摆手,脸色在昏暗的油灯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浸湿了花白的鬓角。
“水…婆…喝水…”华九难手忙脚乱地爬下炕,跑到水缸边,用破瓢舀了半瓢冰冷的井水,小心翼翼地端到炕边。他扶起外婆沉重的头,将水瓢凑到她干裂的唇边。
外婆急促地喘息着,贪婪地喝了几口冷水。冰凉的液体似乎稍稍压下了喉咙里那股灼烧般的痒意,咳嗽终于慢慢平息下来。她无力地在炕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哑的哨音,眼神涣散地望着低矮漆黑的屋顶,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九…九娃子…”外婆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枯瘦的手却死死攥着华九难的手,指甲掐进他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痛,“婆…婆怕是不行了…”
“不!婆你别胡说!你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华九难的声音带着哭腔,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用力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外婆艰难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华九难,那眼神里充满了不舍、担忧,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一阵气短的喘息打断。
“听…听着…”外婆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柜子…最底下…炕席…压着…有个…布包…”
华九难连忙点头:“嗯!嗯!婆我知道!我记着呢!”那是外婆藏“老本”的地方,几个磨得发亮的铜板和一块小小的、压箱底的碎银子,是外婆攒了一辈子的积蓄,也是他们最后的指望。
“要是…要是婆真不行了…”外婆的声音断断续续,眼神死死盯着华九难,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嘱托,“你…你拿着…去镇上…找…找陈记药铺的陈掌柜…他…他认得…认得这个…”她用尽力气,从贴身的口袋里,哆哆嗦嗦地摸出一个东西,塞进华九难手里。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红绳系着的铜钱。铜钱很旧,边缘磨损得厉害,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透着一股古旧的气息。
“告诉他…是…是棺材坳…华家的…孩子…”外婆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越来越弱,攥着华九难的手却越来越紧,“求他…看在…看在过去…收留你…给你…给你条活路…”
“婆!婆你别说了!”华九难看着外婆灰败的脸色和涣散的眼神,巨大的恐慌让他浑身冰冷,他紧紧抱住外婆冰凉的身体,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正在飞快流逝的生命力,“你不会死的!婆!我去给你找大夫!我现在就去!”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混沌的恐惧。对!找大夫!外婆不能死!他唯一的依靠不能倒!
“不…不行!”外婆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睁开眼,眼神里爆发出最后一点骇人的光芒,死死抓住华九难的胳膊,“天黑了!不能出去!外面…外面有东西!守着规矩!九娃子…守着规矩…”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指甲深深陷进华九难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可是婆!你会死的!”华九难哭喊着,看着外婆痛苦喘息的样子,心如刀绞。
“守着…规矩…”外婆的声音再次微弱下去,眼神里的光芒迅速黯淡,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婆…熬一熬…就过去了…天…天亮了…再说…”
她说完这句话,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头一歪,彻底昏厥了过去,枯瘦的手无力地滑落。只有胸口那微弱的、带着哨音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婆——!”华九难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在死寂的土屋里回荡。
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外婆像一截失去生机的枯木,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华九难跪坐在旁边,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绝望而剧烈颤抖。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浓稠如墨的黑暗。雨,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屋顶,如同催命的鼓点。
守规矩?天亮了再说?
可是外婆…她等得到天亮吗?
华九难看着外婆灰败的脸,听着她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里那枚冰冷古旧的铜钱。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