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晨露进州府大堂时,檐角铜铃正被穿堂风撞得叮当响。
赵廷岳的官靴声先一步砸下来,他扶着廊柱冲我点头,官服上的金线鹤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陈先生,今日这堂审,全看你的了。”
大堂里早坐满了人。
我扫过下首诸官——周怀瑾把玩着茶盏,眼尾挑得像把刀;李文昭攥着朝笏的指节发白,指甲盖都陷进木缝里;连平时总缩在最后排的典史,此刻也首起了腰,喉结随着廊外的人声上下滚动。
“升堂!”衙役的喊喝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落。
赵廷岳拍了惊堂木,声音像敲在青铜上:“今日审的是匿名参劾本州刺史案。
人证物证俱在,尔等且看个明白。“
堂下忽然起了骚动。
我转头,就见柳九娘踩着青缎绣鞋跨进来,腰间银鱼袋撞出细碎声响。
她冲赵廷岳福了福身,袖中抖出本旧账本:“谢老爷让民女带话,柳家三年前买谢家盐引的账,都在这儿了。”
周怀瑾的茶盏“咔”地裂了道缝。
我盯着柳九娘指尖的翡翠戒指——那是谢万金去年给正房太太的寿礼,今儿戴在她这掌柜手上,倒像根扎进世族心口的针。
“呈上来。”赵廷岳的声音沉了沉。
我翻开账本,前半页是寻常盐务往来,翻到第三十七页时,墨迹突然深了三分——“柳氏汇银五千两,附言:补前月折损”。
“折损?”我抬眼扫过堂下,“上月柳家说盐船遇了水盗,可谢记盐船那月根本没走那条线。”柳九娘垂着眼,嘴角却勾出半分笑:“民女也觉得蹊跷,特意查了船票——那日柳家船根本没出港。”
周怀瑾猛地站起来,茶盏碎片扎进掌心他都没知觉:“这算什么证据?”他的声音发颤,“不过是商人间的账目!”
“周通判急什么?”我把账本推给赵廷岳,“等会儿还有更蹊跷的。”
日头升到正中空时,我捧着个檀木匣上了公堂。
匣里躺着匿名奏折的原件,还有鬼婆婆用半宿时间誊抄的柳老太爷历年手书。
“诸位请看。”我展开两张纸,“这是参劾折,这是柳老太爷十年前给户部的呈文。”指尖划过奏折上“赵廷岳纵奴行凶”几个字,“柳老太爷写‘岳’字时,最后一竖总要顿半分——可这折子里的‘岳’,笔锋飘得像没根的草。”
堂下炸开一片抽气声。
李文昭猛地站起来,朝笏“当啷”掉在地上:“真...真不一样!”周怀瑾的脸白得像张纸,手指死死抠住桌沿,指背青筋暴起。
“更妙的是墨。”我举起奏折对着光,“柳家惯用松烟墨,掺了三成螺子黛——”指尖轻点某处,“这折子里的墨,前半段是松烟,后半段换成了油烟。
分明是两个人临摹,抄到一半换了手。“
赵廷岳“啪”地拍响惊堂木:“传柳无痕!”
牢房的潮气裹着霉味扑过来时,我捏了捏袖中阿鹰昨晚塞给我的密信。
柳无痕瘫在草席上,脚镣拖出半道血印。
他抬头看见我,突然笑了:“陈先生,你就算拆穿笔迹又如何?”
“那这个呢?”我抖开密信,“三日前酉时,你在北城门楼见了个穿玄色锦袍的人。
他递你个檀木盒,你塞了封密折进去——“我逼近两步,”那锦袍上的云纹,是吏部王尚书府的暗绣。“
他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
我盯着他喉结动了动,听见他咬牙道:“你...你怎么知道?”
“阿鹰的刀,比你想象中快。”我把密信拍在他面前,“信里说‘事成之后,柳家在江南的盐引归你’——柳老爷倒好,拿族产当诱饵。”
他突然扑过来,手铐撞在铁栏上哐当作响:“那老东西根本没打算让我活!
他说只要参倒赵廷岳,就让我去扬州当盐司...骗子!
全是骗子!“
我退到牢门口时,听见他突然笑起来,笑声撞在青砖墙缝里,像夜猫子叫。
狱卒提着灯过来锁门,火光映得他脸上泪痕发亮:“陈先生,你赢了...可你知道吗?
柳家的秘密,可不止在这几封破信里...“
月上柳梢时,我站在档案库门口。
李七举着灯笼,火光映得他脸上的刀疤忽明忽暗:“大人,柳氏历年文书都在第三排木架。”
木架上落了层薄灰,我翻开最上面那本,是柳老太爷二十年前给布政司的呈文。
墨迹未干时被水浸过,晕开的痕迹里,隐约能看见半枚朱印——那不是布政司的,倒像...
“李七,拿火折子。”我指着页脚,“把这层蜡刮了。”
他的手顿了顿,刀尖挑起蜡屑。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底下一行小字:“借赵公银五万两,以学田田契为押——”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我迅速合上书页,转身时正看见苏如眉扶着门框,鬓边珠钗在月光里闪了闪:“陈先生好兴致,这么晚还查账?”
我笑着把文书放回架上,指尖轻轻压了压那本被蜡封的旧册:“睡不着,随便翻翻。”
她的目光扫过木架,又落在我脸上:“那...不打扰了。”转身时,袖中飘出一缕沉水香,混着档案库的霉味,像团解不开的雾。
李七吹灭灯笼时,我摸了摸那本柳氏文书的封皮。
纸页在掌心里凉得刺骨,却藏着比炭火更烫的秘密——原来有些旧账,二十年前就该算清了。
我捏着那本浸过水的旧文书回到值房时,烛台上的灯芯“噼啪”爆了个花。
窗外夜露打湿了芭蕉叶,我抬手敲了敲后墙——三长两短,这是约鬼婆婆的暗号。
门轴刚发出半声吱呀,我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艾草味。
鬼婆婆裹着灰布袍闪进来,怀里还揣着个油布包,打开来是她从不离身的放大镜和朱砂笔。“小友可是要对笔迹?”她枯树枝似的手指抚过文书边缘,“夜里阴气重,墨色最藏不住秘密。”
我把匿名奏折原件摊在桌上,又抽出柳氏账房近三年的流水簿。
烛火在放大镜下聚成亮斑,鬼婆婆的老花镜片泛着幽光,突然“咦”了一声:“这折子里‘纵’字的提手旁,起笔有个钩——”她用朱砂笔在奏折上点了点,又翻到账房的《盐引核对册》,“看这‘纵’字,一模一样的钩!”
我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
系统面板在眼前闪过一道光,智略属性条微微跳动——这是线索串联时的提示。“这账房叫什么?”我压着声问。
“周福生。”鬼婆婆从袖中摸出张黄纸,“前日我去义庄帮人写往生牌,听见两个衙役闲聊,说柳家前日派了辆带篷马车,把账房先生连夜送扬州去了。”她浑浊的眼珠突然亮起来,“小友,这周福生左手小拇指少了半截——您看这字,末笔总带个拖尾,正是残指压纸的习惯。”
我猛地翻开柳氏今年的《仆从名录》,最后一页果然写着“周福生,账房,丁未年入府”。
名录边缘有半道焦痕,像是被刻意烧过——显然有人想抹掉他的痕迹。
“辛苦您了。”我把文书收进檀木匣,“天一亮,这匣子就要上公堂。”鬼婆婆起身时,灰布袍扫过烛台,火星子溅在名录焦痕上,“嘶”地燃了道细缝,露出底下一行小字:“周福生,原任户部文书...因私改税册被逐...”
我捏紧了匣扣。
原来柳家不仅养了条替罪的狗,还特意找了个有前科的——就算东窗事发,也能把水搅浑成“逃犯报复”。
第二日卯时三刻,公堂的青砖还沾着露水。
我捧着檀木匣跨进门时,周怀瑾正往茶盏里倒茶,手一抖,半盏茶全泼在官服前襟上。
赵廷岳的惊堂木拍得山响:“陈先生,呈证!”
“第一桩,柳无痕与京师密使的信笺。”我抖开那日阿鹰截获的密信,“北城门楼的云纹暗绣,吏部王尚书府的飞鸽传书专用纸——柳无痕收的不是‘盐引’,是要他当把捅向赵大人的刀。”
堂下传来抽气声。
李文昭踮着脚伸长脖子,朝笏在手里转得飞快;周怀瑾的指甲深深掐进桌案,指节白得像石灰。
“第二桩,伪造奏折的草稿残页。”我展开半张揉皱的纸,“这是从柳家后院井里捞的,墨迹未干时被揉过,正好能和原件比对——”我指着“纵奴行凶”的“凶”字,“折子里的竖弯钩是两笔写成,残页里也是两笔。”
赵廷岳探身看了眼,猛地拍案:“好个偷天换日!”
“第三桩,周福生的亲笔供词。”我打开最后一份文书,“昨夜子时,扬州府快马送来的——周福生被柳家以‘治母病’为由骗走,路上就被我安插的人截住了。”我扫过堂下惨白的周怀瑾,“他说,是柳家大管家拿他娘的性命逼他临摹,抄到一半手发抖,这才换了柳无痕接着写。”
“柳无痕!”赵廷岳的惊堂木几乎要拍碎,“你还有何话可说?”
柳无痕被衙役拖上来时,锁链拖得青砖“刺啦”响。
他盯着供词上的指印,突然笑出了声:“供词?
你们逼他说的吧?
柳家...柳家会...“
“住口!”王铁山踹了他后腰一脚,“你当柳家现在还顾得上你?”
公堂外突然炸开一片喧哗。
我转头望去,只见百姓挤破了照壁,有卖菜的老妇举着擀面杖喊“青天大老爷”,有读书的穷生攥着纸卷喊“神人也”。
柳无痕的脸瞬间煞白,他突然挣开衙役,踉跄着扑向我:“陈砚!
你以为你赢了?
柳家在京师...在京师有...“
“拿下!”赵廷岳吼得声都哑了。
王铁山抄起水火棍砸在他膝弯,柳无痕“扑通”跪在地,血珠顺着下巴滴在青砖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午后的日头毒得很。
我站在州府外的高台上,看王铁山押着柳无痕穿过人群。
百姓扔来的烂菜叶砸在他脸上,有个小乞儿举着半块炊饼喊:“这就是害我爹被诬偷盐的恶人!”人群里爆发出“杀了他”的呼声。
柳无痕突然抬头,血沫混着唾沫喷出来:“陈砚!
柳家不会放过你!
他们...他们...“
“他们还没到呢。”王铁山一脚踹在他后颈,声音冷得像冰锥,“你当陈先生这半月白熬的?
扬州、金陵的快马早把证据送上去了,现在京里的大人,比你家主子还急着撇清呢。“
人群里的欢呼几乎掀翻屋檐。
我望着漫天飘飞的菜叶子,袖中系统面板突然闪烁——智略+10,人脉+5,狠辣+3。
提示音轻得像风,却比任何喝彩都让我心定。
月上梢头时,我回到幕僚院。
李七举着灯笼站在廊下,影子被拉得老长:“大人,方才驿站送了封信,说是礼部八百里加急。”他递来个贴着朱印的信封,封口处有片残梅暗纹——那是京师礼部特有的封缄。
我捏着信封走进屋,烛火映得“礼部通报”西个字泛着冷光。
窗外起了风,吹得窗纸“哗啦”响,像有人在耳边低语:这局,才刚掀开第二张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