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压抑的御书房区域,步履有些踉跄。夜色如墨,行宫各处悬挂的宫灯在风中摇晃,投下明明灭灭、扭曲不安的光影。她需要透口气,理清这纷乱如麻的思绪。不知不觉,沿着僻静的回廊,走到了行宫深处一片疏朗的竹林畔。
竹影婆娑,沙沙作响。清冷的月华穿过竹叶缝隙,在地上洒下破碎的银斑。竹林的深处,似乎有一座小小的佛龛,供奉着一尊石雕的菩萨像,在月光下泛着幽寂的微光。
她停下脚步,疲惫地倚靠在一竿粗壮的修竹上,阖上眼眸。萧梵灏染血的面庞,父亲跪地的背影,皇帝冰冷的话语……还有那两世惨烈的牺牲画面,在脑中翻搅不息。
混乱的思绪中,前世冰冷海水灌入肺腑的窒息感再次汹涌而来。姨娘林兰芝那染着猩红蔻丹的手,带着怨毒的冷笑,狠狠将她推入深渊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灼痛她的灵魂。
为什么?一个声音在她心底绝望嘶吼,构陷慕家通敌,却为何要在抄家前夜,亲手将我推入死地?
刹那间,一丝冰冷的明悟穿透悲恸:是了!父亲的书房!她曾无意间撞见林兰芝鬼祟的身影在那暗格附近徘徊!那夜她心神不宁,本想去找父亲求证疑虑...定是林兰芝察觉了她的怀疑!这毒妇是怕她在最后关头揭破阴谋,让那所谓的通敌铁证功亏一篑!
只要慕家满门抄斩的圣旨落下,她的死活,对林兰芝和其背后的黑手而言,不过是早几个时辰或晚几个时辰的区别!甚至,她的畏罪投海,更能坐实慕家的“罪名”!
好狠毒的心思!好缜密的算计!为了确保构陷成功,不惜亲手掐灭她可能带来的任何变数!
就在心神最为恍惚之际,一个低沉、温和,如同古寺晨钟般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身后响起:
“阿弥陀佛。女施主,夜露深重,悲思伤身。”
慕璃烟猛地一惊,瞬间睁开眼,全身戒备地转身。
月光下,一个年轻的僧人静静立于竹影之间。他穿着一尘不染的月白色僧衣,身形颀长挺拔,面容清俊至极,眉眼间仿佛蕴着山间明月,疏朗澄澈。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额心一点天然的红痣,在月光下宛如朱砂点就,平添了几分宝相庄严。他双手合十,目光沉静地落在慕璃烟身上,那眼神深邃平和,仿佛能洞穿一切惊涛骇浪,首抵人心深处。
“贫僧空明。”他微微颔首,自报法号。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竹林的沙沙声,清晰地传入慕璃烟耳中。
空明……这个名字如同小石投湖,在她心湖漾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涟漪。慕璃烟迅速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微微屈膝还礼:“小女子慕璃烟,见过空明大师。”
空明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犹带泪痕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那平静如古井的眼底,似乎有极细微的波动,快得令人无法捕捉。“心有所念,形有所现。施主眉宇间锁着三世尘劫,煞气与悲苦纠缠。”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试图打开她紧锁的心门。
三世尘劫?慕璃烟心头剧震!这个素未谋面的和尚,竟能一眼看穿她最大的隐秘?她强压下翻涌的惊涛骇浪,面上维持着世家小姐的端庄与疏离,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警惕和不信:“大师说笑了。小女子不过一介凡俗之人,何来三世之说?今日宫中惊变,心有余悸罢了。”
空明看着她,沉默片刻,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如同深秋竹叶上的露珠坠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他向前一步,月光拉长身影。他伸手,庄重地探入自己月白僧衣衣襟之内。手再伸出时,掌心托着一物。那是一截约两寸长的遗骨。温润莹白,非金非玉,在清冷月华下,由内而外散发纯净微弱的柔光,如凝练一缕最澄澈的月魄精华。骨身布满细密到几乎难辨的天然梵文印记,隐隐流动淡金微芒,散发出浩瀚、古老、悲悯、仿佛能涤荡世间一切污浊苦厄的圣洁气息。
佛骨!慕璃烟瞳孔骤缩!慕府古老典籍中的只言片语瞬间浮现——唯有大德行、大智慧、触达佛门至高境界的佛子,涅槃时方有微渺机缘,遗此蕴含毕生修为与愿力的不朽佛骨!佛门至宝,证道之基!
这年轻僧人空明,竟身怀佛骨?!
“此乃贫僧机缘所得佛骨,”空明的声音低沉平静,额心那点朱砂痣在月光下却异常殷红,“内蕴一丝涅槃本源,可稳固魂灵,弥合命轮逆行之痕。”
他抬眸,目光落在慕璃烟震惊的面容上,复杂难言,悲悯之下,是深埋于无波古井中的沉重情愫。“女施主,贫僧以此佛骨为引,可助你稳固残魂,免魂飞魄散之劫。”他顿了顿,缓缓闭目,长睫投下阴影。再睁眼时,眼底己是一片看破红尘、了无牵挂的平静,仿佛即将步入寂灭。空明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如舍身饲虎,“一切皆是缘法。此骨予你,望你……善自珍摄,寻回本心。” 他最终未言“放下执念”,亦未言明赠出那佛骨意味着他五十载乃至永失证道之机,只将沉重的代价与无言的祈愿,尽数归于“甘愿”二字与那截温润的佛骨之中。
托着佛骨的手掌微微抬起,那截莹白的佛骨竟自行悬浮起来,脱离了他的掌心,缓缓飘向慕璃烟。柔和纯净的光芒瞬间大盛,将慕璃烟周身笼罩其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浩瀚而温暖的力量瞬间涌入她的西肢百骸,如同干涸龟裂的大地迎来了久违的甘霖。灵魂深处那无处不在的、因强行逆转命轮带来的撕裂般的隐痛和虚弱感,如同被一只温柔而强大的手抚平、修复。纠缠着她、日夜啃噬她心神的滔天恨意和戾气,在这股至纯至净的佛力涤荡下,竟也奇异地暂时平息了下去,仿佛汹涌的怒涛被注入了无边的宁静,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安宁与饱足。
就在这光芒最盛、慕璃烟感到无比舒适温暖的刹那,空明清俊的脸上却骤然掠过一丝难以忍受的痛苦!他猛地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巨大反噬。他迅速抬起另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心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心那点殷红的朱砂痣,光芒骤然黯淡下去,甚至隐隐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与此同时,那漂浮在空中的佛骨,光芒也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其表面流转的淡金色梵文,竟有一部分脱离了骨身,化作一道道细小的金线,如同拥有生命般,迅速缠绕上慕璃烟的眉心!
一股庞大而混乱的、裹挟着前世今生画面碎片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冲入慕璃烟的脑海!父亲慕怀钧被构陷通敌的关键线索——那枚伪造的、带有北狄狼图腾的调兵虎符的藏匿之处!姨娘林兰芝深夜与一神秘黑衣人接头传递密信的隐蔽后门!还有……还有一幕幕逐渐清晰却令她心魂俱裂的画面:萧梵灏在万箭穿心之际,染血的唇艰难开合,无声地唤着她的名字;他低头看着她,眼神温柔得令人心碎,嘴唇翕动,似乎在说:“别怕……” 身体却沉重地压下来,带着生命最后的热度。第一世!万箭穿心!火海吞噬他前,他最后望向她的眼神,是那般温柔而决绝。第二世!火海托举!……
她脑中反复交替着那三幅画面:幽蓝剑锋穿透他身体的瞬间,箭雨将他钉成血人的惨烈,火海吞噬他背影的绝望……每一次闪回,都令她心脏抽紧,痛得蜷缩。
她欠他的,何止是命?是三生三世,以血肉之躯为她铺就的生路!
“呃啊——!”巨大的信息冲击让慕璃烟头痛欲裂,忍不住抱头发出痛苦的呻吟。
“凝神!”空明低喝一声,强忍着自身的剧痛,双手迅速结出一个繁复玄奥的佛印。一道更加凝实的金光从他指尖射出,强行压制住佛骨舍利外泄的力量,也强行截断了那涌入慕璃烟脑海的信息洪流。
佛骨的光芒终于稳定下来,缓缓下沉,最终化作一道温润的白光,隐没在慕璃烟的心口,消失不见。她眉心的金线也随之隐去。
那撕裂灵魂的剧痛和庞大的信息流瞬间退潮。慕璃烟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灵魂仿佛被彻底洗涤过一般稳固而充满生机。但同时,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疲惫感也席卷了她。
她茫然地抬起头,望向前方。
月光如水,竹林静谧。眼前空空如也。唯有竹影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
方才……发生了什么?她好似做了一个极长的梦,梦里有温暖的光,有撕裂的痛,还有一个……重要的人?她蹙着眉,努力回想。那个穿着月白僧衣、额点朱砂、清俊出尘的身影,连同他所说的每一个字,他眼中那复杂难辨的情愫,他承受反噬的痛苦……所有关于“空明”的记忆,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奇怪……”慕璃烟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低声自语,她困惑地环顾西周,只觉夜风沁凉,心口却莫名地暖融融的,仿佛被什么温暖之物熨帖着,驱散了之前的疲惫和惊悸。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感包裹着她。
她最后望了一眼空寂的竹林,带着一丝自己也无法理解的莫名怅惘,转身,步履轻快地朝着灯火通明的行宫深处行去。她要去看看萧梵灏醒了没有。这一次,她不会再逃避。
竹影幽邃处,空明背倚冰凉的竹节,身形因强抑剧痛而微颤。一手死死扣住心口,指缝间竟有淡金色微芒点点逸出,此乃佛骨离体、佛途中断之本源反噬!另一手扶竹,勉力支撑摇摇欲坠之躯。
月色清寒,吝啬地洒落些许清辉,映照着他清癯却惨白如素绢的侧颜。额心那点曾殷红如血的朱砂佛印,此刻黯淡几不可辨,更隐现蛛丝般的细微裂痕。他垂首,长睫低覆,于眼睑下投落浓深暗影,掩尽眸中万顷波澜。
耳听得她步履轻快,带着一丝茫然,渐行渐远,终是杳然于回廊尽头。
待那足音彻底消弭于夜色,他才缓缓地、极慢地抬首,凝望向她身影消失的所在。那双昔日澄澈如古井寒潭、悲悯若佛陀垂目的眼眸深处,此刻唯余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恍若被一场席卷天地的朔风冰雪彻底封冻的莽原,生机尽绝。
一抹极淡、极涩的弧度,于他苍白唇角悄然浮起,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散入竹叶萧疏的沙沙声中:“如此……也好。”见她无知无觉,得享安宁,心中苦涩与释然交织。遗忘于她,或为慈悲。
自此,他不再是佛子空明。惟是这红尘苦海岸边,一个静默的渡者,目送她安然行向命定之彼岸。五十载佛途断绝,换她一世安稳。这代价,他付得……心甘情愿。
她不再记得他。这便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