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紧闭,巨大的门栓如同巨兽的獠牙。
城门前,许多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流民像蝼蚁般聚集在那,空气中弥漫着屎尿和腐败的混合恶臭。
唯一能证明这里还有点“秩序”的,是城门一侧支起的几个巨大粥棚。
几口冒着微弱热气的大锅前,排着蜿蜒扭曲、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
穿着官服、同样面黄肌瘦的官兵手持长矛,眼神凶狠而疲惫,粗暴地维持着秩序,不时用矛杆抽打推搡拥挤的人群。
“施粥了!郡衙施粥了!” 嘶哑的呼喊在嘈杂中显得那么无力。
队伍像水滴汇入浑浊的海洋,瞬间被淹没。
张伯紧紧护着被一个妇人背在身上的雨草,奋力向粥棚方向挤去。
排了不知多久,终于轮到他们。
那所谓的“粥”,盛在豁了口的破碗里,清得能照见人影,稀薄得几乎只有几粒米沉在碗底,漂浮着可疑的草根和泥沙。
却也足以让濒死的人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去争抢。
雨草被喂了几口温热的、带着土腥味的粥,胃里传来一阵痉挛般的蠕动。
这点东西,对重伤昏睡的她来说,杯水车薪。
更大的绝望随之而来。
郡城,这最后的希望之地,冰冷地拒绝着他们。
城墙上的守军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城下的地狱景象。
城门只偶尔为运送物资或身份特殊的人打开一条缝隙,随即又轰然关闭。
流民们被勒令只能在离城门外一片狭小的区域“安置”。
官兵像驱赶牲畜一样,将他们限定在离城墙一定距离之外,严禁靠近。
那有潦草的窝棚,不过一堆烂泥枯枝搭建的“棚子”,更像是稍微遮挡一点风雨的坟冢。
官兵的巡逻队眼神冷漠,长矛随时准备刺向任何试图冲击城门或制造混乱的人。
“官爷!行行好!放我们进去吧!我孙女……她快不行了!”
张伯抱着气息愈发微弱的雨草,找到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头目的官兵,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里,老泪纵横地哀求。
他指着雨草手臂上那包裹起来的伤口,“我是郎中!我会治病!让我进城,我能救人,我能帮你们!”
那小头目皱着眉,厌恶地看了一眼雨草的手臂,啐了一口:“郎中?呸!现在就是华佗再世也没用。
城里药铺早空了!老鼠都饿死光了,城里的大老爷们自己都勒紧裤腰带呢。
要不是怕你们这群饿鬼冲城,这点刷锅水都没有!滚开,别在这儿碍事!”
官兵的话刺穿了张伯最后的幻想。城里同样水深火热,物资匮乏到了极点。
医术,在无药可用的绝境下,也成了无用的东西。
看着怀里雨草灰败的小脸,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张伯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
他想起了自己死在怀里的亲孙女,那种无能为力的剧痛再次将他淹没。
不!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这样死去!
尤其是一个和他孙女如此相似、经历了地狱般折磨的孩子!
一丝近乎偏执的念头在绝望中滋生。
他不能放弃!为了这个捡来的“孙女”,为了赎自己的罪孽!
接下来的时间,张伯像疯了一样。
他不再守着雨草,而是佝偻着背,在城门口混乱肮脏的流民堆里,在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兵巡逻队旁,卑微地、执拗地、一遍又一遍地游说。
他抓住每一个看起来有点地位的官兵,不管对方如何呵斥推搡,都死死拉住对方的衣角或裤腿,噗通跪下。
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官爷,求您发发慈悲!我孙女不行了!只要一点点吃的,一点点的药!我是郎中,我给您磕头了!我给您全家祈福!官爷,积德行善啊!”
“滚开!老不死的,再啰嗦抽死你!” 回应他的往往是粗暴的推搡和恶毒的咒骂,甚至有一次被一脚踹翻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后面他试图靠近那些看起来稍微和善一点的,在城门口张望的官兵。
隔着官兵的阻拦,朝着城墙方向哭喊:“哪位军爷家里有病人?老朽不才,懂些岐黄之术,只求换一口吃的救我孙女,求求你们了!”
张机像个最卑微的乞丐,在绝望的人海中反复穿行、哀求、磕头。
浑浊的老眼因疲惫和泪水布满血丝,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沙哑的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
他一次次被拒绝,被驱赶,甚至挨了打,但他像着了魔一样,不肯停下。
雨草暂时被托付给曾背过她的妇人照看。
妇人看着张伯像无头苍蝇般西处碰壁,最终鼻青脸肿、满身泥污地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来。
无声地抱着昏迷的雨草流泪时,也只能跟着抹泪叹息,随后走开。
就在张伯希望彻底湮灭,感觉快要油尽灯枯之时,一个声音迟疑地在他身后响起:
“喂……老头儿……你……你真是郎中?”
张伯猛地一颤,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艰难地转过头。
那是一个年轻的官兵,有一副大骨架,穿着不合身的号衣,像一个麻杆。
眼神里带着疲惫、警惕,还有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和期盼。
“是!我是!我是郎中!” 张伯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充满了急切,“官爷!您需要……?”
年轻官兵警惕地看了看西周,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我老娘咳得厉害,眼看……眼看要不行了……城里的大夫请不起,也请不到……”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复杂地看向张伯怀里气息奄奄的雨草,“你……你真能治?”
“能!我能试试!风寒咳喘、虚劳内损,老朽都有涉猎!官爷,只要您……您能想法子……” 张伯的心脏狂跳起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年轻官兵。
年轻官兵脸上挣扎了一下,对老母的担忧最终压过了风险。
他一咬牙,声音压得更低,语速极快:“城门戌时三刻换岗,西边角门……
管钥匙的陈叔,我……我求他通融一下……
你带着你孙女,戌时三刻前——算了,反正你就留意城门口的官兵,夜里那班换岗。
人走了,你就悄悄到西边城墙根下,第三棵歪脖子树后面等着!
记住!就你们俩!别声张!要是被人发现,我们都得死!”
说完,他像做贼一样,迅速转身混入了巡逻的队伍。
张伯抱着雨草,浑身都在颤抖,不是害怕,而是绝处逢生的激动。
他低头看着雨草毫无血色的小脸,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哽咽道:“丫头……有救了……爷爷……拼了这条老命……也带你进去!”
夕阳如血,将城门外这片巨大的、绝望的流民窋染上一层凄厉的暗红。
张伯紧紧抱着雨草,浑浊的目光死死盯住西边城墙的方向,等待着通往生机或另一个未知的机会开启。
戌时三刻,成了他们生死攸关的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