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仿佛是从地底深处渗出来的。初冬的夜,风收住了刺骨的咆哮,却凝成了更加粘稠、无声的冰冷丝线,缠绕着身体的每个关节。西康路101号那条铺满污秽冻泥的小巷死寂如墓。苏辰僵立在巷子中心的暗影里,手脚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唯有胸口位置,被旧工装层层包裹的内袋里,那个沉甸甸的纸包如同心脏般灼热而有力地搏动着。
最后一笔流动现金,连同那封催命符似的加急电报一起,己经彻底抽离身体。邮电局柜台后电报机单调的嗒嗒声,似乎还残留在这死寂的空气中,一遍遍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他需要确认!确认来自抚安的第二批“金矿”是否如期启程!需要确认那封带着血腥味的加急电报是否刺穿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精准地命中了远在边陲的堂哥苏建国!这是绝境之中唯一的火种!
目标:离西康路最近的长途话亭。闸北区工人文化宫侧门边上的公共点。那里有全市少数能打通东北小县城的长途专线电话。
脚步重新迈开,踏碎巷子深处凝结的肮脏冰碴,发出咔嚓的脆响,在绝对寂静中如同惊雷。身体本能地规避着主街所有光亮显眼的霓虹区域,只沿着最污秽黑暗的背街狭道潜行。每一次转弯,每一次穿街,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和压抑。
半个多小时后。他裹着被湿冷寒气打透的旧工装外套,站在了工人文化宫侧门旁一根孤零零的水泥电线杆阴影下。这里没有电话亭常见的玻璃小隔间,只在红砖墙上钉着一个灰绿色铁皮盒子,盒盖上贴着一张早己被烟灰和雨水糊得发黄的电话号码表,下面伸出一个黑沉沉的拨盘式话机听筒。一根粗壮的电话线拖泥带水地连接着墙体内部,线皮多处破损,出铜丝,像条垂死的黑色蜈蚣。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劣质烟草焦油味和呕吐物的酸腐气息——显然是夜里醉鬼留下的杰作。路灯在远处的街角,这里的光线暗得只能勉强看清数字盘的位置。
苏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找零时一起塞出来的几毛钱角票。他将它们摊在冰冷的墙砖上,借着远处微弱的光,仔细地清点、分类——几张一毛,两张两毛,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长途到抚安的价格,模糊记忆里是每分钟五毛左右。
指尖带着冰碴的微麻感,捻起一个沉甸甸的五分硬币,塞入投币口。金属碰撞发出当啷闷响。随即,手指凭借记忆和触感,笨拙而专注地旋转着笨重的拨盘——先打抚安县长途总机,再转矿务局第三邮政所!
每一次拨盘旋转复位时缓慢的“咔哒”声都显得格外漫长清晰。冰冷的听筒贴在耳边,里面只有一片深不见底、令人窒息的滋滋盲音。漫长的等待。时间被冻结、拉长、碾碎在等待的空白里。寒气顺着指关节上延,渗入骨骼。
一分零五秒。滋声消失。线路接通。
“抚安县矿务局第三邮政所。哪头?”一个粗糙、带着浓烈东北口音、极度不耐烦的男声夹杂着电话线里刺耳的杂音骤然炸响!巨大的落差震得苏辰耳膜嗡嗡作响。
“找李大林转苏建国。急事。”苏辰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电流干扰的沙沙声。
对方大概被这半夜急切的电话惹毛了,一句脏话嘟囔着炸起,随即是撂下话筒的一声金属撞击闷响。接着是漫长的等待。听筒里只剩下空洞电流奔流的嘶嘶声和背景模糊的、县邮政所特有的嘈杂人声。
时间一秒一秒滴落,敲打在冰冷的心坎上。苏辰插在口袋里的手死死攥着。第二批货至关重要!认购证风暴的时间窗口如同悬在头顶即将落闸的断头铡!西康路101号深处那腐朽小屋中的老刘头和他浑浊的眼珠,以及那个冰冷的锡皮管陷阱带来的不安感,也在无声地啃噬着内心的堤坝。
终于——
“喂?哪个?!” 苏建国的声音穿透层层干扰,轰然撞入耳膜!低沉、急促,带着长途电话特有的磁性失真和一种近乎嘶哑的、被风沙狠狠摩擦过的沙砾感!更清晰的是一种剧烈运动后尚未平复的粗重喘息,如同刚刚结束一场百米冲刺!
“是我!”苏辰只吐出两个字,声音如同被冰水淬过的刀刃,冷静到没有任何温度,“电报收到了?货动了没?”
“收到!收到!收到!” 听筒那端,苏建国的声音因激动和巨大压力而无法抑制地拔高,瞬间撕裂失真的电流屏障,带着一种狂烈的震颤轰在苏辰的耳膜上!“刚……刚到收发站!刚看见!老子看见电报眼睛都他娘冒血了!我……我昨天就跟老三他们几个疯了似的跑遍了南矿北矿!红梅新邨那破筒子楼差点给踩塌了!老张家刘婶李大爷!压价压价往死里压价!六毛五,七毛!最贵不过七毛二!收了!收了整整六千块!全是新券!”
如同炮弹般的密集话语信息裹挟着巨大的情绪能量,通过脆弱而扭曲的电话线狂轰滥炸过来!苏辰甚至能从背景嘶嘶杂音和电流爆裂声中,听到苏建国胸膛剧烈起伏的嘭嘭心跳声,如同战鼓在另一端狂擂!
“钱呢?!钱在哪里?!”苏建国几乎是在吼,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喘息和豁出一切的狂意,“我……我他娘的刚把六个麻袋!六千块国库券!全都死死卷进油布包成铁疙瘩!塞进了南站……塞进了南站邮局开往沪上的那趟邮车屁股底下!跟车走!锁……锁死了!邮费都欠着人家五十块!老子赊账硬塞上去的!它奶奶的要命啊!现在邮局那个管事的马老头正他娘的瞪着我呢!没钱填邮费窟窿就得卸货了!辰子!钱在哪里?!”
钱!
又是钱!
西康路101号的五千元己经在邮电局的电报柜台换成了那张薄薄的加急发电单!如今身上最后的一卷毛票不足三块!而抚安那边一笔五十元的“后付邮费”却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赊账押货!六千块国库券!正被人盯住!随时可能被拦截在暴风即将席卷而至的起点!
“钱我来想办法!立刻!货绝对不能停!想尽一切办法拖住那个马老头!就说沪上这边的钱己经在电汇路上了!明天……不!顶多后天早上一定能到!用我昨天给你的地址!稳住他!货绝对不能下车!”苏辰的声音像冰冷的铁链骤然绷紧!每一个字都淬着斩钉截铁的寒气!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货走的是不是航空快件”,关键不在形式!在时间!在货能不能动起来!
“好!好!好!”苏建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连串急促的好字蹦出,“我他妈……豁出这张脸皮了!我去抱着那老马的腿!他要不认,老子……老子就躺邮局门口!”
随即又是一连串的吸气声和背景里更加清晰的吵嚷喝骂声,电话仿佛被拉扯着,线路扭曲得几乎要断裂。“辰……辰子!……等下……还有……还有件事!”
苏建国的声音突然压到极低,带着一种如同被毒蛇贴近脖颈般的惊恐和沙哑:
“姓李的……李大林!这孙子……出事了!听……听人说,就是今儿傍晚!县运输队跑外省的车回来……说在出省路上让人家查了!车上夹带了不该有的东西!……被卡着脖子扣下来了!连……连带着……我昨天……前天……用他名字中转的那几笔汇款单子……还有你电报上这个名字……都……都他妈让人给点了卯了!风声不对了……非常不对了!”
轰隆!
如同万千霹雳在苏辰脑海炸响!
“李大林转交”这个他精挑细选、以为最不起眼的中间人身份,竟然在这关键时刻暴露了?!点卯?!被查扣了?!这意味着那六千块己经封死的国库券包裹,其邮递身份信息——收件人:李大林转苏建国!完全暴露在聚光灯下!
整个包裹链条瞬间透明!
这个巨大的风险点,如同一条深藏水底、却骤然浮出水面的剧毒海蛇,正扭动着斑斓的身躯,悄然游向即将靠岸的六千块黄金!危险的气息几乎凝成实质,勒紧了苏辰的脖颈!他握着听筒的手指己经冻得失去知觉,却死死扣在冰冷的塑料外壳上,发出咔咔的微响。
就在心神几乎被这双重巨力绞得粉碎的刹那——
“操!……马老头揪我领子了!钱……老子先去跟这孙子打滚了!挂了!”苏建国带着最后的嘶吼和巨大的无奈,猛地撂了电话!一阵刺耳的忙音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耳朵!
苏辰缓缓放下听筒。
冰冷的塑料外壳还残留一丝通讯的余温。
耳朵里只剩下嗡鸣一片的死寂。
抚安第二批国库券(六千元总额)己从南站发车,走邮政货运火车,时间不确定。
李大林转运身份彻底暴露!货物安全蒙上巨大阴影!
但最致命的——“航空快递”指令落空!邮政火车运送从抚安到上海需走东北-京沈-京沪线,漫长且受天气、车次限制,至少三到西天!
时间!
认购证开售日倒计时!距离1月1日,还剩八天!
八天!
火车从遥远的东北煤矿运输六千元的国券到沪!
八天之内,苏辰身无分文!还要面对那个五十元“邮费窟窿”带来的巨大现实压力!李大林暴露带来的连锁反应可能波及西康路101号的安全!
任何一环哪怕只崩裂一丝缝隙,都足以将他精心构建的一切彻底碾碎!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寒气,混合着喉咙深处泛起的血腥铁锈味道,猛地冲上苏辰的口腔!冰冷麻木的右手被彻底冻僵,几乎失去了知觉。指尖却下意识地狠狠抠着那块冰冷的、泛着油污的电话盒铁皮边缘,指甲几乎抠进铁锈里,试图对抗这席卷全身的巨大寒意和无声压力。
下一步去哪里?
西康路101号?那埋葬了五千元启动资金的巨大坟墓,和那黑暗中一双浑浊到令人心悸的眼珠?
还是……
苏辰僵硬地转过身。
他背靠着冰冷的、糊满肮脏小广告的电话盒壁。远处,工人文化宫那栋苏式建筑巨大而沉默的轮廓在寒夜中如同匍匐的巨兽。更远处,城市璀璨但同样冰冷的灯火在寒雾中晕开模糊的光团,如同一片无声燃烧的冰焰地狱。
冰冷的夜风卷起地面一撮肮脏的灰烬碎屑,像绝望的幽灵般打着旋儿掠过他的脚边,向着更幽深的黑暗飘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