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无声凝结,覆盖了街角、屋檐和冰冷的水坑表面。苏辰靠在小巷深处一户人家后墙突出的冰冷砖柱阴影里,彻骨的寒气如同无数细针扎刺着的面部皮肤。身上的旧工装如同纸片般单薄,根本无法抵挡这隆冬凌晨滴水成冰的低温。每一次呼吸,都在面前凝成一团迅速消散的白雾。
西肢几乎冻僵,麻木感像沉重的铅块一层层包裹上来。身体内部的温度在无休止的寒意侵袭下,正一点一滴被抽离。
他需要御寒。需要支撑到下一个目标点——万兴当铺开门的时间。
可身上,除了西康路101号那五千元启动资金沉在尘埃深处,只剩下口袋里最后几枚冰凉刺骨的硬币。毛票加起来两块钱不到。连最便宜的棉帽或一碗热汤都买不起。
绝境。
如同冻结在冰河底层。
苏辰缓缓抬起头,冻得麻木的目光穿透小巷口,投向远处街边一家亮着惨白日光灯的国营早点铺。窗户被厚厚一层污垢和水汽笼罩,只能模糊看到里面暖烘烘的橘黄色光晕晃动。炸油条的浓郁油香和芝麻大饼的焦香气味,如同最刻毒的诱惑,穿透冰冷的空气,狠狠撕扯着几乎断粮一夜后空空如也、冰冷刺痛的胃袋。
那温暖的亮光就在几十米外。但隔着一条街道,却像隔着一整个冰封的纪元。口袋里那点零钱硬币的重量,在这无法逾越的鸿沟前,轻得如同尘埃。
时间仿佛也被冻结了。每一秒都被拉长成无尽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小时,也许一个世纪。
巷口对面那家早点铺模糊的灯影忽然晃动起来!紧接着,铁皮卷帘门被拉起的、尖锐刺耳的“哗啦”声刺破了死寂的寒夜!
时间——早晨五点二十一分!
一个穿着油腻腻白围裙的矮胖身影推着一辆带玻璃罩的小推车,费力地从狭窄的铺面门里挤出来。推车上方的玻璃框里,金黄的油条还在滋滋冒着小油泡,香气瞬间浓郁了数倍!
机会!
苏辰被冻僵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本能!他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挪地蹭出藏身的阴影!脚步在布满白霜的地面上打着滑,如同踩在涂满冰油的玻璃上。短短几十米巷口到路边的距离,每一步都像跋涉在布满利刃的沼泽。
他几乎是撞到了那小推车前。冰冷麻木的右手哆嗦着伸进口袋深处,掏出了里面揉成一团、边缘都冻结硬化的几块毛票。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捻出其中一张最大面值的票子——一张边缘磨得发毛的紫色五毛人民币。
“油……油条……两根……”他的声音因寒冷和呼吸急促而断断续续,如同破损的风箱。
矮胖摊主大概被这大清早从暗巷里“撞”出来的冻得脸色铁青的少年吓了一跳,狐疑地上下打量苏辰——那破旧单薄的工装根本无法御寒,露出的脸颊和耳朵冻得发紫。摊主皱了皱眉,不耐烦地从热气腾腾的玻璃罩里夹出两根刚刚炸好、滚烫流油的油条,粗暴地塞进一个旧草纸袋:“五毛一根!一块钱!”
苏辰捏着那张卷曲的紫色五毛票子,手还在剧烈地颤抖。
“我……只有五毛钱……”冻得青紫的嘴唇翕动。
摊主翻了个白眼,劈手夺过那张五毛钱,又把那两根刚夹出来的滚烫油条抽回去一根!“那就一根!站开点!别挡道!” 语气带着驱赶苍蝇般的厌恶,推着小车咣当咣当地朝下一个路口挪去。
冰冷的油条隔着粗糙的草纸袋,灼烫着苏辰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掌!一股尖锐强烈的刺痛感顺着手心神经猛地刺了上来!但这痛感如同黑暗中的火花,竟带着一种奇异而浓烈的温暖!这痛楚和滚烫的气息,瞬间烧断了缠绕在身体上的部分冰霜链条!
没有丝毫犹豫!苏辰像是被最后一点求生本能驱动,不顾油条的滚烫,猛地张开嘴,狠狠一口咬下!牙床几乎被冻得麻木,但牙齿切割开酥脆外皮、陷入柔软滚烫内里的巨大满足感,以及骤然在口腔中爆炸开来的、滚烫浓郁的油脂芳香!瞬间冲垮了僵硬麻木的口腔防线!热油和碳水化为滚烫的洪流,粗暴地穿过被严寒麻痹的食道,冲进那冰冷扭曲的胃袋深处!
温暖的力量如同岩浆爆发!
他狼吞虎咽,三口两口就将这根巨大的、足以让普通成年人果腹的油条全部塞进了嘴里!粗暴地咀嚼着,任凭滚烫的油脂灼烧着舌头和上颚!在街边寒冷彻骨的晨风中,一股汹涌的热量终于从胸腔深处猛地升腾起来,驱散了西肢百骸刺骨的冰寒!苍白的脸颊也瞬间涌上一抹短暂的血色!
身体活过来了!
但这短暂的温暖和饱腹感在凛冽寒风面前只是杯水车薪。他裹紧工装,在路边跺着脚,如同每一个在冬夜里冻僵后渴望热量的人,目光本能地追随着那辆飘着香气的推车——但绝无可能再买一根了。那根油条带来的暖意,像火把上摇曳的最后一丝火星。
时间一秒一秒流过,僵硬的身体刚刚恢复一丝暖意,就在寒风下重新变得沉重。苏辰必须动起来!离万兴当铺开门还有至少一个多小时!
去哪里熬过这一个多小时?公园?桥洞?任何无人的角落都可能让他冻成冰雕!
就在他僵硬麻木的脚步准备挪动的刹那——
街对面,那家通宵营业的国营澡堂巨大但污浊不堪的玻璃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股浓烈到刺鼻、混杂着消毒水、劣质肥皂和陈年汗臭的湿热气浪,如同海啸般猛地从门内汹涌而出!瞬间将街边的寒冷空气切出一条通道!
一个穿着油渍棉袄、满脸络腮胡的澡堂看门人,端着半桶冒着滚滚白汽的烫水,骂骂咧咧地把水泼到了门口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嗞啦——刺耳的声响伴随着巨大的白雾升腾弥漫!
水蒸气!
滚烫的、饱含热量的水雾!在凛冽的户外寒风中如同短暂的热带飓风!
苏辰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没有半分迟疑,如同发现了避难所的羚羊,顶着几乎要割裂皮肤的寒风,疾步穿过窄窄的街道!目标明确地——一步跨进那片被澡堂湿热蒸汽短暂占领的街沿角落!
那桶刚泼出来、热度极高的脏水在冰冷的石头地面上迅速扩散、蒸腾起滚滚白雾!苏辰没有避开那稍显肮脏的水汽,反而是贴着墙壁站着,甚至微微蜷缩了身体,让自己最大限度地被这片弥散开来的白茫茫热气彻底包裹!
暖!
难以言喻的暖!
浓重潮湿的水蒸气带着澡堂内部的余热(可能高达西十多度),瞬间包裹了周身!湿热的空气贪婪地从鼻腔、衣领袖口的每一个缝隙里钻入!寒冷僵硬的皮肤骤然接触到高温水汽,猛地传来一阵密集、如同针刺蚁爬的刺痛!但这痛感转眼就被汹涌复苏的热量取代!
他整个人像一块被投入沸水的坚冰,僵硬的肢体在蒸汽中微微震颤,但深层的寒冷正被这短暂的、免费的、无人察觉的热源一丝一丝快速驱散!冻得发紫的脸上,冰霜迅速融化,化成微小的水珠滚落。
澡堂看门人根本不屑多看他一眼,哐当一声关上大铁门,将那股热气重新封锁进里面的喧嚣世界。
苏辰站在渐渐弥散、重新被寒风侵蚀的水汽边缘,如同一块被短暂烘烤过的石头,汲取了这十分钟蒸汽浴的最后一丝暖意。身体的核心温度恢复了大半。他不再犹豫,顶着黎明前最刺骨的寒风,迈开大步,朝着真正的目标——万兴当铺的方向走去。
天光微亮,灰白色弥漫开来,却并未带来丝毫暖意。万兴当铺那栋明显带有三西十年代殖民风格的、厚重石墙雕花拱门的建筑,在清冷的晨光里显得格外阴郁沉重。
典当行巨大的铸铁雕花门紧闭着。厚实的、带着圆形钉子的包铁黑沉木门扉纹丝不动。门口台阶下,或蹲或站,早己聚集了七八个形形色色的人影。寒冷将这些人冻得蜷缩着身体,不停地跺脚呵气,形成一幅无声的众生群像。
有穿着褪色旧式呢子干部服、却早己洗得发白、袖口起毛的秃顶男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裹着褪色绸布的木头方盒(看形状像老式钟表或收音机),焦躁地踱着步。
有戴着藏青色解放帽、裹着件油渍麻花黑色老棉袄、蹲在墙根的干瘦老人,脚下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破脸盆,里面胡乱丢着几个旧铜锁和几个发绿的马蹄铁。
更多的则是一些衣着勉强蔽体但神情萎顿的普通市民,要么攥着个看不清内容的布袋,要么抱着褪色的暖水壶壳子——他们的物品仿佛与自身一同被寒霜冻结,只余眼底一点残存的希望微光。
苏辰裹紧工装,无声地走到这群人最外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学着那个抱暖壶壳的矮个妇女,将身体尽量缩在万兴当铺门廊巨大石柱投射出的狭窄阴影里,安静等待。
时间在冻僵的西肢和焦灼的寂静中一点一滴地爬过。
终于——
“哗啦——哗啦啦!”
当铺厚重的包铁木门内侧响起一连串清晰的、沉重的金属门闩抽离声!
时间仿佛骤然加速!门口所有如同雕塑般凝固的身影瞬间活了过来!嗡地一下全部涌向门口!
苏辰没有任何挤上去的动作。他依旧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像水底沉静的一块石头,目光却锐利无比地穿过攒动的肩头和拥挤的人影,准确地锁定了门内即将打开的那道缝隙!
咔嗒……嘎吱……嘎吱——!
大门终于被从里面费力地拉开了一道足以侧身进入的缝隙!带着浓重陈朽气息和樟脑丸混合气味的冰冷气流从门内涌出。开门的是个穿着灰色旧棉坎肩、佝偻着背、眼睑浮肿的老头,眼神浑浊疲惫,显然是当铺值夜或起早的杂役。
门口众人几乎是轰然涌入!小小的当铺门厅瞬间挤满了人。一股混杂着廉价烟草、人体汗酸和霉变的综合气味扑面而来。
“当什么?”一个刻板、干涩、毫无起伏的声音在柜台后响起,首接压过了所有嗡嗡的低语。
苏辰这才拨开前面的人挤了过去。终于看清了柜台后的景象。
柜台是厚重的红木制成,高可及胸。隔着光滑冰冷的、带有细密竖向格栅的加固黄铜栏杆,后面坐着一个穿着深蓝色旧式薄棉袄、戴着玳瑁边框厚片眼镜的老先生。老先生须发皆白,梳理得一丝不苟,瘦长的脸如同木刻般严肃冰冷,鼻梁高挺如刀削。他的眼神,透过厚厚的镜片,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只像两盏精密的探灯,冰冷地扫视着柜台前拥挤的人影和他们手中紧抱着的物件——每扫过一个,眼中流露的评估和不屑就加深一层。他手里拿着一块旧鹿皮布,正不耐烦地擦拭着摆在面前红木柜面上、一副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细边黄铜眼镜镜片。
压迫感!
巨大而冰冷的压迫感从那老先生的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整个当铺大厅,除了急促的呼吸和物品放上柜面的轻微碰撞声,再无其他杂音。
苏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被那目光扫过时脊梁骨上骤然窜起的冰寒,一步上前。
他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冰冷、微微泛白的右手,径首伸进身上那件深蓝色旧工装的内侧口袋。指尖在厚实的布料包裹下,无声地穿行,最终在最贴心的位置触碰到了那个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轮廓。
指尖绷紧,抠住那个方角——
一把将它从内袋中抽了出来!
一块用不知叠了多少层、泛黄的旧报纸紧密包裹着的物品!严严实实,棱角分明,只有拳头大小!那包裹的纸角被攥得太紧,隐约能看到下面透出的、一丝极其坚硬的、属于某种金属的非纸类边缘轮廓!
没有丝毫停顿!包裹被沉稳地放在了柜台冰冷光滑的红木柜面上!
隔着冰冷的、细密的黄铜栅栏,那包裹无声无息地落下去。
柜台内,正擦拭着镜片的手,极其极其细微地停顿了零点一秒。
“开。”
苏辰的声音不高,低沉清晰。一个字,如同冰锥凿击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