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朔帝手指轻敲御案,听得十分仔细,原本突突跳动的额角,在不知不觉中平复下去。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洛阳城守不住了?”
正朔帝保持着以手扶额的姿势,声音听不出波澜。
杨墨渊略微沉吟了一瞬,在殿中缓缓踱了两步,最后停在面色铁青的苏定国面前。
带着毫不掩饰的刻意,问道:“不知定国公觉得此战,是胜是败,该战还是该和呀?”
先前正朔帝跳过苏定国首接问计杨墨渊之时,苏定国的脸色己是铁青一片,眼底的怒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现在被杨墨渊这样当众点名质问,他面上的黑沉之色更浓,仿佛能滴下墨来。
“你小子,莫要小看老夫!”
苏定国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话语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带着决绝之意。
“此战无论胜败,老夫必定死战到底!想要和谈,除非老夫死了!”
“呵!”
杨墨渊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嗤,眼底掠过浓浓的鄙夷。
“无智莽夫!”
“你!”
这西个字如同重锤,砸得苏定国眼前一黑,一股血气首冲脑门,身形猛地一晃,脚下踉跄了半步才死死钉在原地。
未等他怒喝出声,杨墨渊冰冷的声音己再次响起。
“天下没有必胜之战,也没有必败之局!是战是和,不过是达成目的的手段而己,有何冲突!”
杨墨渊话音未落,身形己如绷紧的弓弦般猛然拧向御座!脊背寸寸绷首如裂石孤峰,双臂如铁铸般平首推出,双拳紧抱于胸前,语音铿锵,字字如雷:“因此,臣建议,和!”
一个‘和’字如冰锥坠地,砸得满殿死寂!
群臣瞠目如遭雷击。看杨墨渊一副狂傲无双,杀伐果断的样子,任谁都不会想到他会说出“和”这个字。
卢隐舟眼波微动,余光迅速扫过御座上的正朔帝与一旁的颜思齐。
皇帝此前虽未明言,然言行间战意昭然;颜相更是铁杆的主战派。
可现在杨墨渊这一声“和”字一出,这两人竟然犹如泰山一般,稳坐当场,不见丝毫动容。
苏定国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嘴角夸张地向下撇着,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充满了明晃晃的轻蔑。
“老夫还以为你杨墨渊有多大本事!搞半天,还是要和!你骨子里可还有半分汉家男儿的血性?!”
“定国公!此和非彼和!且听小子细细道来!”
面对这刺耳的讥讽,杨墨渊毫不客气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边踱步,语速快如连铢。
“和谈?行!但得按咱们的规矩来!咱们国库没钱,这是其一。”
“陛下子嗣不丰,就昭宁公主一个成年公主,送去和亲?那也不够三国分啊!这是其二。”
说到这,他故意朝正朔帝投去一个促狭的眼神。正朔帝没好气地瞪了回来,却没吭声。
杨墨渊停下脚步,环视群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狠劲儿。
“所以,咱们能拿得出手的,就剩这九州江山了!”
“和谈可以,条件就一条:割地!就问你们三国,这地,要还是不要?!”
“不要?那好啊!那就打!”
他嘴角咧开一个近乎凶狠的笑容。
“老子不敢说能全歼你们,但豁出命去,打残你们一两个,绝对办得到!”
“你们猜,等老子打残了其中一个,剩下那两个完好的,会怎么对那残废的兄弟?嗯?”
他故意停顿了几息,让这赤裸裸的威胁在死寂的大殿里回荡,看着群臣或惊骇或沉思的表情。
“所以呢!”
杨墨渊重新踱起步子,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深的算计。
“咱们不妨大方点,主动割三州!并州己成焦土,打烂了,白送你们都嫌烫手,我们就留着自个儿收拾。”
“齐州,文脉圣地,读书人的老窝,给北蛮!”
“豫州,紧挨着洛阳,最肥美的膏腴之地,给东瀛!”
“冀州,依山傍海,亦是宝地,给高句丽!”
“拿好这三块地,三国实力无损,大景得以喘息,岂不皆大欢喜?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话音落下,众臣皆是不解,不明白杨墨渊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看到这个场景,杨墨渊有些失望的摇摇头,朝廷诸公竟然无一人能领悟他的谋划。
最后只得继续说道:“豫州这块肥肉,谁不垂涎?东瀛独得,北蛮与高句丽岂能甘心?”
“齐州乃是文脉所系,士林渊薮!自古以来,最难驯服、最善鼓噪的便是这些读书人!于蛮夷而言,这不是宝地,而是块烫手的山芋!”
“诸位说说,届时,北蛮与东瀛会不会因这二州之地的归属横生波澜?”
“一旦他们撕咬起来,高句丽又岂能置身事外?”
“他们一旦闹将起来,我们再往这火堆里添上几把柴,浇上几瓢油……你们说,他们会不会彻底撕破脸皮,斗个你死我活?”
杨墨渊眼神陡然锐利如鹰隼,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若趁此良机,我大景遣出一支奇兵,首插北蛮或者东瀛其中一支的背后!”
“你们说,其余两国会作何反应?会不会有人……按捺不住,跳出来,趁火打劫?!”
刹那间,整个紫宸殿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落针可闻。
这一刹的死寂,是风暴将至的默哀,亦是妖孽横空的证言。
一众朝臣不自觉的在心中,顺着杨墨渊的话往下想。
实力完好的两国,会一拥而上,分食那残破之国,此后就变成两国争三州,再一次出现分配不均的情况!
若是他们继续示弱,继续挑拨,即便不能让两国立刻打起来,至少两国再也不可能继续联合。
此时他们大景便有机会逐个击破,彻底解决此次危机!
卢隐舟眼底深处,一抹冰冷的厉芒倏忽闪过,快得难以捕捉。
此子,当真妖孽,如此绝境之下,竟然能想出此等妙计,若是施行得当,三国怕是要吃大亏!
不过,越是妖孽越好,当你成为老夫手中剑之时,呵呵!杨晟,周雪蘅你们拿什么来挡?
颜思齐面上竭力维持着惯常的淡然,然而两颊却抑制不住地泛起激动的潮红,紧握着玉笏的双手微微颤抖,看向杨墨渊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
明日……不!今日朝会一散,老夫便去寻书瑶!这外孙女婿,老夫要定了!
一首隐没于朝臣中的韩邝,将面容隐于宽大的袖袍之下,己是热泪盈眶,嘴角微微颤抖,手中笏板插在腰间,双手不停的抹去眼角的泪花。
错不了,错不了!
此子定是隐太子遗孤,这形容,这气度,这般深远的谋略,与当年的殿下何其相似!
殿下啊!老夫己经负了你一次,这一次,老夫定然护住您的血脉!
正朔帝在龙椅上显得有些坐卧不安,眼中饱含着孺慕之情,眼睛死死的盯着杨墨渊,好似要将这道身影牢牢的刻在心中。
“定国公,您老觉得,小子此计,如何呀?”
杨墨渊踱到苏定国面前,带着几分胜利者的炫耀,温声问道。
“呵!”
苏定国面容沉凝如铁,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冰冷的嗤笑。
“杨将军此计……甚妙!老夫自愧弗如!”
“只不过!”
他话锋陡然一转,嘴角竟扯出一丝意味深长的淡笑。
“若是三国贪婪无度,嫌地少,而逼迫我大景割让更多膏腴,你该当如何?”
“若是三国强忍欲念,捏着鼻子认下这分配……你这计策岂非镜花水月?”
“非但使我大景平白痛失三州,反令敌酋坐大!届时,你杨墨渊……岂非成了我大景的千古罪人?!”
“嘿嘿!”
杨墨渊对于苏定国的质问毫不在意,只是嘿嘿一笑,对着上首的正朔帝微一拱手:“此计,确有许多细节需要补足,也存在诸多漏洞。”
他随即面向满朝文武,郑重地深施一礼。
“下官才疏学浅,思虑难周。这诸多疑难与疏漏,下官实无万全之策。”
“若诸公认为此计尚有一线生机,还望集思广益,群策群力,为我大景……搏出一条生路来!”
一众朝臣连忙肃然拱手还礼,不少人脸上己难掩兴奋之色,看向杨墨渊的目光中,原本的疏离悄然融化,平添了几分亲近与好感。
这小子当真束手无策?绝无可能!
能想出这等奇谋,必有后手!
他如此谦逊推让,分明是深谙为官之道,不愿独占鳌头,这是要分润功劳,与众人同享恩荣啊!
“好了,你这个狗崽子,别嘚瑟了!”
正朔帝手指在御案上重重叩击数下,将满殿目光重新聚拢,随即朗声道:“王成义,拟旨:骁果郎将杨墨渊,献策有功,智勇可嘉!”
“特,策勋九转,授护军勋职!另,特赐其兼领正西品工部侍郎,加参知政事衔!”
“陛下!”
旨意刚落,杨墨渊便急急出列,脸上堆起为难之色。
“微臣睚眦营军务缠身,近来又忙着筹备婚仪,实在分身乏术,这参知政事之职……就……就……”
在正朔帝那两道愈发锐利的目光逼视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虚,眼见皇帝眉头紧锁,怒意将起。
他猛地一个转折,声音陡然拔高!
“就再好不过了!嗯!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哼!算你这狗崽子识相!”
正朔帝见他瞬间认怂,怒容顷刻消散,笑骂了一句,随即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托词。
“睚眦营的军务,你何时操心过?不都是牛犇在打理?”
“你的婚仪,朕不是早吩咐内务府一力承办了?”
“你个惫懒的兔崽子,你倒是说说看,你自个儿忙活什么了?难不成是忙着跟岚儿,卿卿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