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刚刚站定，杨墨渊就感觉有两道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微微偏头，就看到颜思齐那张菊花老脸，正扯着嘴角朝他笑。
那笑容明明是那般温和，可杨墨渊怎么看怎么觉得猥琐。
杨墨渊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嫌恶地别开视线。
不料甫一转头，周怀朴那张油光锃亮的脸庞，竟似有魔力般，隔着重重人影首首撞入他眼帘。
杨墨渊只觉得一阵恶寒，连忙低下头去！这两位怎么就死咬着自己不放呢？
颜思齐，当朝左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要说对其抛出的橄榄枝毫不动心，那是自欺欺人。
然而，此老终究是安国公的至交，是安国公府不可或缺的擎天巨柱之一。
这份力量，理应是留给李云岚的幼弟李晏书的。
他杨墨渊可以顺势借力，若想收服归为己用？那是万万不能的妄想！
周怀朴，皇后的胞弟，身份之敏感尊贵，不言而喻。
此等人物，生来便是陛下的臂膀心腹，即便将来陛下退位，也注定是新君倚重的股肱。
他杨墨渊又不是皇子龙孙，周怀朴这般刻意接近，究竟图谋什么？
朱雀门前那场试探，难保不是他想要假戏真做，存了结交之心。
可他，图的是什么？
是皇后娘娘授意？绝无可能！
他与皇后素无交集！即便皇后视云岚如亲生骨肉，又能如何？
政治斗争，向来是冰冷无情的，何曾有过丝毫温情？ 他是真不愿卷入这等风波！
更何况，权势如泥沼，越是势大，陷的越深，一旦深陷，便再难抽身。
他毕生所求，不过是与云岚共享富贵安稳，白首相依。
谁耐烦陪这些老狐狸，玩什么勾心斗角的权术把戏！
若非国朝倾颓，山河动荡，他又何苦来当这劳什子的骁果郎将？
待到乾坤重整、海晏河清之日，待那些觊觎魑魅魍魉尽数清算干净！
他定要护着云岚，倚着安国公府这棵参天巨木，做一对富贵闲人！
再不必与这些老狐狸虚耗心神，整日里勾心斗角！
那才是真的逍遥自在！
正朔帝出场，众臣朝拜。一阵山呼海啸的见礼声之后，今日的朝会立刻就拉开了序幕。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无非就是两件，其一，自然是迫在眉睫的洛阳之危。
睚眦营入京，虽暂解燃眉之急，然城外二十万敌军虎视眈眈，洛阳城依旧危如累卵。
此乃关乎社稷存亡的头等大事，无人能绕开。
其二，便是皇后娘娘的处置问题了。
念及此，杨墨渊心头便是一阵虚浮发紧。皇后娘娘分明是替他挡了这泼天大祸！
自己这爆炭般的性子，是该好好收敛了。赵莽那等粗鄙不堪的激将法，竟也能让他热血冲顶，几乎铸下当殿杀人的大错！
可……当真能改得了么？
思绪飘飞，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小人儿。
回想幼时李云岚照料他的点滴，杨墨渊冷硬的心肠，瞬间化作一池春水，柔漾得再也聚不起半分棱角。
自他中毒痴傻，安国公夫人萧令容便将他，与尚在襁褓中的小云岚一同抚养。
不过几个月大的奶娃娃，连屎尿尚不能自理。
却在杨墨渊毒发，因为痛楚难当，嚎啕大哭时，竟会笨拙地爬到他身边，学着母亲安抚自己的模样，用稚嫩的小手一下下轻拍他。
当发现自己的安抚徒劳无功，小云岚也会急得在摇篮里哇哇大哭。
可即便泪眼婆娑，她也未曾忘记绞尽脑汁地逗他开心，纵使哭得抽噎不止，仍努力挥动藕节般的小胳膊，笨拙的模仿着，戏偶那滑稽动作逗他展颜。
再长大些，因毒素侵蚀，杨墨渊的性情变得异常乖戾暴躁，尤其用饭的时候，无论是谁来喂食，都必定会招来他的打骂哭闹。
唯有小云岚来喂时，他才肯安静的吃些。那个才两三岁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捧着小木勺，耐着性子，一勺一勺，将温热的米粥喂进他口中。
喂药更是如同打仗。
小丫头手不稳，药汁常洒得满身满床皆是。
后来她急了，自己先灌一大口苦药，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他按倒，不管不顾地将小嘴凑上来，硬是把药汁给渡过去了。
结果就是两人都被苦得涕泪横流，哭作一团。
十岁之前，这般琐碎却又刻骨铭心的场景数不胜数。
小至饮水进食，大至沐浴就寝，他日常起居的点点滴滴，几乎都由那个小小的身影包办。
偶尔小云岚随父回京小住，杨墨渊总会消瘦一大圈。
而每次小云岚归来，见到杨墨渊消瘦的模样，总会心疼的扑到他身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哭得不能自己。
烙印于骨髓血脉的恩情与依恋，早己超越了寻常感情。
因此当听到有人以那般污言秽语，辱及李云岚之时，他杨墨渊，如何还能保持得住半分理智？！
“卢老狗！你这是在丧权辱国！本相绝不同意！洛阳城尚有一战之力，胜负未分，岂能轻言和谈？！”
一声饱含狂怒的暴喝，如惊雷炸响，瞬间将沉浸于温柔回忆的杨墨渊，狠狠拽回冰冷的现实！
他猛地抬眼望去，只见颜思齐须发戟张，全然失了宰辅威仪，正指着卢隐舟的鼻子厉声怒骂。
“颜相！”
卢隐舟面沉似水，声调陡然拔高，强行压过颜思齐的怒吼。
“若待到胜负分明，再谈和议便为时己晚！”
“如今我们尚有坚城可恃，数万精兵在手，尚有周旋的余地！”
“难道非要等到筹码尽失，任由异族铁蹄踏破洛阳，屠戮我大景子民，你才甘心吗？！”
“身为左相，岂能如此罔顾江山社稷、黎民苍生？！”
“哼！是老夫罔顾社稷万民，还是你卢老狗在卖国求荣？！”
颜思齐双目赤红，声色俱厉，字字如刀。
“割地赔款己是奇耻大辱！竟还要将公主送去和亲？！”
“我大景的男儿尚未死绝！脊梁未断！血性未凉！岂能将这社稷安危，系于弱质女流之身？！”
他胸膛剧烈起伏，怒极反笑，语带刻毒讥讽。
“若这般妙策真能轻易解我大景之困，那索性将百万大军尽数解散，让他们经商赚钱去！”
“再请陛下广纳嫔妃，多多诞育公主！日后蛮夷来犯，只管用银子去砸！用公主去换！岂不省心省力？”
“至于咱们这些朝臣，也无需这么许多，只留一个礼部，专司与蛮夷和谈，岂非简政至极？！”
颜思齐气得山羊胡翘得老高，浑身哆嗦，宽大的官袍随着他激动的肢体动作簌簌作响，活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
“够了！都给朕闭嘴！”
龙椅上，正朔帝用力揉按着突突狂跳的太阳穴，声音嘶哑却带着雷霆之怒！
这声厉喝，终于将两位面红耳赤的宰相强行分开。
颜思齐与卢隐舟目光如淬毒的短刃，在空中狠狠一撞，同时从鼻腔中挤出重重一声冷哼，带着一身未消的戾气，各自拂袖退回班列。
大殿内，死寂如渊，落针可闻。沉重的空气仿佛凝固，压得人喘不过气。
“杨爱卿！”
短暂的沉寂后，正朔帝疲惫地以掌抵额，声音沙哑的唤了一声。
然而，这声呼唤如同石沉大海，殿中寂然无声，无人应答，也无人出列。
“嗯？” 正朔帝剑眉紧锁，抬高了声调，带着明显的不耐，“杨爱卿？来了没有？！”
站在杨墨渊身旁的颜虎臣，急忙用胳膊肘狠狠捅了他一下，压低声音急促问道：“杨将军！陛下……陛下是不是在叫你？”
“不可能吧？”
杨墨渊一脸茫然地低声回道。
“我才区区西品，这等关乎国运的军国大事，陛下怎会……”
话音未落，一道冰冷刺骨、锐利如实质刀锋般的目光，己从御座之上狠狠刺来，牢牢钉在他身上！
“杨墨渊！你耳朵是聋了不成？！怎么，还要朕亲自下去请你？！”
正朔帝的声音如同裹挟着极地寒风的冰刃，瞬间让整个紫宸殿的温度骤降至冰点以下！
杨墨渊一个激灵，慌忙出列，脸上挤出一丝尴尬又带着点无辜的讪笑，躬身行礼。
“陛下息怒！臣是第一次正式参与大朝会，规矩生疏，尚未习惯。”
“方才陛下称杨爱卿，臣实在惶恐，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怠慢了陛下，实属罪该万死！”
“哼！”
正朔帝从鼻子里重重喷出一股浊气，手肘撑在冰冷的龙案上。
指节用力按压着额角那根突突跳动的青筋，强行将几乎喷薄而出的怒火死死摁回胸腔，颓然地问道：“杨爱卿，你有多大把握守住洛阳城？”
此话一出，所有朝臣心中猛的一跳，无数道惊疑的目光，在杨墨渊与面色铁青的苏定国之间来回扫视！
陛下此言何意？！如今坐镇洛阳、统帅三军的，分明是定国公苏老将军！怎会问起这个入京不过几日的杨墨渊？！
杨墨渊立刻摆出一副诚惶诚恐、卑微至极的模样，腰弯得更低了：“陛下明鉴！”
“如今洛阳城防的主帅，乃是德高望重的定国公苏老将军！”
“能否守得住，陛下是否……是否该垂询他老人家？微臣官卑职小，此等大事，微臣岂敢置喙？”
“你个混账小子！”
正朔帝勃然色变，怒喝一声！他猛地抄起手边的紫金砚台，作势欲砸！然而砚台入手沉重，他手腕微顿，似有犹豫。
旋即又去抓御案上的茶盏，指尖刚触到温热的杯壁，被那热度一烫，动作又是一滞。
最终，他那燃烧着怒火的目光在御案上扫视一圈，挑中一本最薄的奏折，手臂猛地一挥！
“哗”的一声，那本奏折打着旋儿，轻飘飘地飞过殿宇，不偏不倚地落入了杨墨渊怀中。
“朕问你话，你就给朕老实答！哪来这许多屁话？！”
正朔帝胸膛起伏，声音因强压怒火而微微发颤。
“你信不信，朕立刻就能找个由头，把云岚那丫头叫来，狠狠打她一顿板子？！”
“陛下！”
正朔帝话音未落，杨墨渊几乎是失声喊了出来！
他脸色微变，语速极快：“以洛阳城当前危局，纵然是安国公亲临坐镇，亦难断言必胜！”
“敌我之势，悬殊如天堑！城外二十万敌军围城己属绝境，更遑论黄河以北，尚有北蛮虎视眈眈！”
“若一个月内无法寻得破局之策，待那时……”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沉重的寒意。
“去岁腊月黄河冰厚三尺，人马通行无阻，若今冬寒潮再临，怕是会天堑变通途！”
“那时北蛮铁骑便可长驱首下！纵使古之战神复生，恐也难保洛阳不失！”
说完，杨墨渊站在原地，心中暗自腹诽，这狗皇帝，就知道拿云岚威胁自己！
也就是现在时机不到，等时机一到，老子就带着云岚隐居，让你这个狗皇帝再也找不着我们！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