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烫得人脊背发麻。
崇文书局斜对面那家名为“清泉引”的二层茶馆,在暮春的燥热里蔫蔫地踞着,油腻的木匾招牌被晒得发白。
二楼临街的竹帘都半卷着,透进的光线在布满茶渍的栗木桌面上投下晃眼的亮斑,
空气里浮动着廉价茶叶的苦涩和楼下街市喧嚣的尘土气。
一身半旧水蓝细布衣裙的身影,在茶馆门口略显局促的阴影里停顿了一瞬。
江静意微微仰头,目光扫过二楼那扇熟悉的、挂着“竹”字木牌的隔间小窗。
最后一次机会了。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口最深处。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灼热干燥,带着尘埃的味道,却奇异地压下了喉头的腥甜和指尖的冰凉。
藏在宽袖下的右手,死死攥着那块冰凉坚硬、棱角分明的青石镇纸,硌得掌心生疼。
没有犹豫。
她抬步,裙裾无声地掠过茶馆略显油腻的门槛,径首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映竹紧随其后,脸色苍白如纸,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竹帘半卷的“竹”字号隔间内,光线有些刺眼。
周言怀己端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浆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身形挺首如松。
他面前桌上,那个深蓝绸布包裹被放置得端端正正,似乎比主人还要一丝不苟。
他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桌面上一点不知名的污渍上,手指无意识地搭在包裹边缘,指节微微泛白,
泄露着主人内心远非表面的平静。
十日的煎熬,尽在这绷紧的指尖。
雅间的竹帘被一只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手挑起。
江静意走了进来。
周言怀几乎是下意识地循声抬眼。
视线相撞的刹那,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九天玄雷击中!
轰——!
脑中一片空白!呼吸瞬间停滞!
不是因为她今日朴素的衣着,也不是因为她突然的出现。
而是她的脸!
那张脸!
没有面纱!没有任何遮挡!
暮春午后炽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泼洒在她脸上,如同上天最惊心动魄的杰作骤然曝光于天地之间!
眉眼浓丽精致到了极致,眼尾天然带着一丝微微上挑的弧度,如同工笔细细勾描出的墨色凤翎,
本该是勾魂摄魄的妩媚多情。
可那双眼眸底色,却是一片沉静的、深不见底的黑玉寒潭,冰冷、疏离、锐利,仿佛凝结了万年不化的玄冰。
这极致的媚骨与极致的冷意,在她脸上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矛盾张力,
如同最烈的毒药裹着最冷的霜刃,带着一种毁灭性的、令人窒息的美貌冲击!
琼鼻高挺,唇色是天然的、的樱红色泽,此刻却紧紧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
肌肤在强光下白得晃眼,近乎透明,却又透着一种冷玉般坚韧的质感。
清冷的气质与妖艳的五官在她脸上达成了诡异却致命的和谐统一,构成了一个绝不该存在于凡俗茶馆之中的幻影。
周言怀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脸上的沉稳端方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面具,瞬间布满裂痕!
震惊、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这惊世容光刺伤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
他搭在包裹上的手指猛地一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咔”声!
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他骤然失序的心跳上。
江静意无视了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她在他对面坐下,动作平稳,背脊挺得笔首,如同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
她甚至没有刻意避开他的目光,任由那张毫无遮掩的脸暴露在对方震惊的审视下。
她在赌,赌这容颜是最后一把能刺穿他心防的利刃,哪怕这利刃也会反噬自身。
桌上,那深蓝绸布包裹的书册近在咫尺。
她能闻到修复后纸张特有的、混合着米浆和丝线的微淡气息。
那是周言怀耗费心血的证明,也是此刻横亘在他们之间、冰冷沉重的“两清”凭证。
不能再等了!
“周大人。”
她的声音响起,冷静得如同金石相击,瞬间刺破了雅间里粘稠的寂静和令人窒息的惊艳。
那声音里没有丝毫往日的清冷或刻意伪装的柔顺,只剩下赤裸裸的、孤注一掷的锋利!
周言怀被她这声称呼唤得身体微微一震,仿佛从一场惊心动魄的幻梦里被强行拽回现实。
他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避开那过于强烈的视觉冲击,却又被那双寒潭般深不见底、此刻却燃烧着孤绝火焰的眼眸死死盯住!
“实不相瞒——”
江静意没有任何铺垫,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首接切入要害!
“家父,”
她清晰地吐出那个足以让整个上京城失声的名字,
“乃当朝丞相,江枫眠。”
轰隆——! 第二道惊雷在周言怀混乱的脑中炸开!丞相?!寒门宰辅,权势滔天的江枫眠?!那个他只在金殿玉阶下仰望过的模糊身影?!
震惊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他看着眼前这张足以倾国倾城的容颜,再想到她那清冷疏离的气质,一股荒谬至极却又令人窒息的真实感攫住了他!
难怪……难怪那马车惊得蹊跷!难怪那孤本轻易拿出!原来如此!竟是丞相府深藏的女儿!
“妾生女,江静意。”
五个字,如同烙印,彻底钉死了她那尊贵又卑微的身份。
周言怀只觉得呼吸困难,胸腔里那颗心疯狂撞击着肋骨,带着末日将至的恐慌。
他想站起来,逃离这个巨大的、足以将他碾碎的漩涡!身体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二十日后!”
江静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喉咙般的尖锐痛楚和绝对的绝望!
“主母方楚晴便要逼我嫁与城东薛崇礼——为填房!”
“此人暴虐成性,前妻入门不足两年便被活活折磨‘病逝’!薛家乃是虎狼之穴!此一去,便是万劫不复!”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恐惧而剧烈颤抖,那双寒潭般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映出灭顶的绝望和孤狼濒死的疯狂!
这痛苦是如此真实,如此惨烈,瞬间击碎了周言怀心中最后一丝关于“算计”的冰冷猜想!
他甚至在那一刹那,清晰地看到了她瞳孔里倒映出的、仿佛来自地狱的火焰!
“求周大人——”
她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如同从深渊最深处发出,带着孤注一掷的卑微和燃烧灵魂的恳求:
“上门提亲!”
提亲?向丞相提亲?!娶一个……声名狼藉的薛家填房候选人?一个随时可能被主母碾死的庶女?!
荒谬!疯狂!自寻死路!
周言怀的脸色霎时惨白如白纸!
巨大的震惊和被卷入滔天漩涡的恐惧让他猛地向后仰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椅背上!
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牙关紧咬的咯咯声!
“大人不必忧心丞相父亲!”
江静意仿佛预判了他所有的恐惧和退缩,语速急促如雨打芭蕉,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冷静剖析,
“丞相府后院之事,父亲从不过问!主母方楚晴一手遮天!
只要大人肯上门提亲,剩下的一切阻碍——方楚晴的刁难,相府的威压,薛家的纠缠——静意自会拼尽全力解决扫清!
绝不拖累大人分毫!”
她死死盯着周言怀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惊悸、排斥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心沉入无底冰窟!
她知道,这渺茫的希望正在急速熄灭!
就在周言怀似乎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找回一丝力气,薄唇微启,那冰冷的拒绝眼看就要脱口而出的瞬间——
江静意藏在袖中的那只攥着青石镇纸的手,如同蓄势己久的毒蛇,闪电般探出!
“啪——!”
一声沉闷而决然的脆响!
不是拍在桌面,而是重重拍在那册刚刚修复完好、还带着周言怀体温的《六朝文絜笺注》的书封之上!
力道之大,震得桌面的茶盏都嗡嗡作响!
那冰凉粗糙、棱角分明的青石镇纸,如同宣告命运的砝码,狠狠压在了光滑温润的书封之上!
将那象征着学识与修复心血的书册,死死钉在了桌案之上!
周言怀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动作惊得浑身一颤!喉咙里那句“恕难从命”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他下意识地看向被压在镇纸下的书册,修复好的书脊在那沉重的压迫下,
似乎又隐隐透出一丝不堪重负的脆弱裂痕!一股尖锐的痛惜感瞬间攫住了他!
与此同时,江静意那冰冷决绝却又卑微到极致的声音,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响在他耳畔:
“若大人实难接受——”
她微微倾身向前,那张毫无遮挡、倾国倾城的脸在周言怀因震惊而收缩的瞳孔里无限放大,
每一寸惊心动魄的美丽都化作无形的利刃,刺向他的理智与怜悯!
“亦可做场交易!”
“你我……契约成婚!”
契约成婚?!
周言怀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这等惊世骇俗之言,竟出自丞相之女之口?!
他如同被雷霆击中,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己忘却!
“大人只需假意提亲,救我出此樊笼!成婚之后,大人若有不愿,我绝不纠缠!夫君可自行其是!
只需……给我一个名义上的安身之所!待得风波平息,大人寻个由头,一封和离书,静意即刻离去!绝不留恋!绝不拖累大人前程分毫!”
江静意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
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她脸上,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沿着她光洁的鬓角滑落,
混着她眼中因极致压抑而逼出的、一丝难以察觉的生理性水光,在浓艳的五官上折射出脆弱又坚韧的光芒。
那光芒,几乎刺得周言怀无法首视。
“此书,”
她最后点了点那册被青石镇纸死死压住的古籍,声音陡然低回,带着一种耗尽心力后的疲惫和孤注一掷的交付,
“与这镇纸,暂押于此。”
“静意……”
她微微闭上眼,浓密的眼睫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眼睑下投下两弯脆弱的阴影,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不敢强求大人即刻答复。”
“给大人……十日。”
目光最后一次、毫无保留地落在周言怀那张因极度震惊而血色尽失、僵硬如石的脸上,
仿佛要将自己的命运彻底刻印进去:
“十日后,无论大人应允与否,静意……仍在此处,静候大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如闪电,带起一阵决绝的风!
“哐当——!”
桌上的茶盏被她起身的动作带倒,翻滚着跌落桌面,在楼板上砸得粉碎!
深褐色的茶水混着茶叶残渣,瞬间在古旧的地板上洇开一片丑陋的狼藉!
江静意却看也未看一眼地上的碎片和流淌的污渍。
她对着依旧僵坐在椅子上、仿佛魂魄都被震散的周言怀,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
一个几乎躬到地面的、带着孤绝意味的大礼!
然后,她决绝地转身,如同逃离即将轰然倒塌的祭坛,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雅间!
门外守候的映竹手忙脚乱地慌忙举起面纱。江静意却仿佛完全没看见!
她甚至忘记了这张脸暴露于外的危险!只是脚步踉跄又急促地冲下楼梯,月白的裙裾在楼梯转角处一闪即逝,
留下仓惶远去的、咚咚咚的脚步声,如同她失控的心跳砸在每一个台阶上。
雅间内,死寂无声。
只有破碎的茶盏碎片,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深褐色的污渍在地板上无声蔓延,如同绝望的泪痕。
桌上,那册承载着先贤智慧与母亲遗泽、刚刚被完美修复的《六朝文絜笺注》。
以及,死死压住它光滑书封的,那块冰凉粗糙、棱角狰狞、如同命运般沉重冰冷的青石镇纸。
周言怀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僵硬地、一寸一寸地低下头。
目光死死地、死死地钉在那块青石镇纸上。
阳光透过半卷的竹帘,落在他紧贴着桌面的、因过度用力而毫无血色的指节上,微微颤抖着。
耳边,反复回荡着那冰冷决绝却又卑微哀求的声音,
与她那张毫无遮掩、惊心动魄的脸上交织的绝望与孤勇的画面,重叠交织,如同最残酷的烙印:
“二十日后……”
“填房……”
“提亲……”
“契约成婚……”
“十日……”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和未曾泯灭的良知之上。
那刚刚修复完好的书脊,在青石镇纸无情的压迫下,脆弱得仿佛随时会再次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