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清泉引”茶馆像被浸在温吞油腻的汤水里。
二楼临街的“竹”字号雅间窗欞半开，隐约可见一个清瘦的灰衣身影僵坐其中，
如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囚徒，连影子都透着死寂的沉重。
楼下的喧嚷市声仿佛隔着厚厚的油布，闷闷地传来。
斜对面，崇文书局投下的一片狭长阴影里，时璟懒洋洋地斜倚着斑驳的砖墙。
一身云峰白暗绣云雷纹的箭袖锦袍，勾勒出猿臂蜂腰的挺拔身形。
他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柄镶红宝石的乌金匕首，锋刃在指间翻飞流转，划出冷冽的流光，
映着他嘴角那抹惯有的、玩世不恭的浅笑。阳光被他挺拔的身形挡住，在他脚前投下一道利剑般的影子。
一个时辰了。周言怀那家伙进去就没动静。
时璟桃花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本想看看这从不踏足茶馆的周编修今日为何破例，顺带调侃几句，没想到枯等如此无趣。
就在他耐心即将告罄，手腕一翻，准备将匕首精准地钉入对面晾衣竿上一只打盹的麻雀时——
“哐当——！”
一声刺耳的、瓷器猛烈碎裂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清泉引”二楼那扇半开的窗口炸了出来！
紧接着，是仓惶急促、咚咚咚砸在木质楼梯上的脚步声！
那声音失了章法，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慌乱，瞬间撕破了午后茶馆慵懒沉闷的假象！
时璟手腕猛地一顿！翻飞的匕首瞬间定格！流光凝固在锋刃之上！
他倏然抬头，桃花眼里的慵懒瞬间被锐利取代，如同嗅到血腥的猎豹！
只见“清泉引”那扇油腻的木门被猛地撞开！
一个素衣身影踉跄着冲了出来！水蓝色的衣裙在午后的热浪和尘土中扬起一片仓惶的涟漪！
是那个女人！
时璟的瞳孔骤然收缩！
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她的脸！ 没有面纱！毫无遮挡！
暮春炽烈的阳光，如同舞台最残酷的追光灯，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脸上！
浓墨重彩的眉眼在强光下惊心动魄！眼尾那抹天然上挑的弧度，勾魂摄魄如淬毒的凤翎，
偏生嵌在一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盛满了惊惶与破碎的寒潭之中！
那是一种极致妖艳与极致脆弱、极致冷硬与极致绝望的烈性毒药！
冲击力比那日巷口尘埃中的惊鸿一瞥强烈何止十倍！
她似乎被巨大的情绪冲击得完全忘记了遮掩，甚至没有理会身后追出来的侍女手中慌乱举起的面纱。
她冲出茶馆门槛的瞬间，一脚踩在门口青石板上一洼不知何时泼洒的、深褐色的隔夜茶渍里！
“嗤啦！”
鞋底与湿滑污浊的碰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如同狂风中断了线的纸鸢！
那张惊世骇俗的脸庞瞬间失去血色，写满了惊惧和失控！
“小姐！”
身后侍女映竹的惊呼带着哭腔！
就在这千钧一发、眼看那张脸就要狠狠砸向肮脏冰冷的石板路的刹那——
她那纤细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韧性！一只手猛地撑向旁边油腻的门框！
“砰！”
一声闷响！ 指尖在粗糙的木头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身体险险稳住，只是那只撑门的手，手腕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了一下！
剧烈的疼痛让她闷哼一声，浓密的眼睫痛苦地颤抖着，额角瞬间沁出大颗冷汗，
沿着苍白胜雪的肌肤滚落，混着她眼中强忍的、生理性的水光，折射出令人心碎的碎芒！
她甚至来不及查看手腕的伤势，如同身后有择人而噬的恶鬼，只仓促地回头望了一眼——
那一眼，方向首首刺向二楼那扇半开的、挂着“竹”字木牌的窗口！
窗口内，周言怀的身影依旧僵坐着，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木雕，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阳光穿过窗户，勾勒出他清瘦僵硬的轮廓，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死寂般的沉重。
他甚至没有看向楼下这惊险的一幕，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崩塌之中。
这一眼，很短，却包含了太多东西——绝望？怨恨？不甘？亦或是……最后的确认？
时璟清晰地捕捉到了她回望窗口时，眼中那瞬间闪过的、刀子般锐利又带着死寂的复杂光芒！
以及她看到周言怀毫无反应后的那一丝……彻底的灰败和认命？
紧接着，她猛地扭回头，仿佛再多看一眼都是凌迟。
侍女映竹终于将面纱胡乱地系在她脸上，遮住了那惊心动魄的容颜，却遮不住她浑身散发出的、如同困兽般的仓惶气息。
她捂着受伤的手腕，几乎是半拖半拽着被侍女扶着，
脚步踉跄又急促地汇入了街上的人流，转眼消失在熙攘的街角，
只留下门口那滩被踩踏得更加狼藉的深褐色茶渍，倒映着喧嚣混乱的街景和茶馆二楼那扇死寂的窗户。
时璟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掌心中那柄镶着红宝石的乌金匕首，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渗入骨髓。
他微微低头，看着匕首光滑如镜的刃身。
刃身上，清晰地残存着方才那惊鸿一瞥的倒影——那张毫无遮掩、绝望与妖艳交织、在阳光下几乎要燃烧起来的脸！
那踉跄时脆弱欲折的身姿！
那撑住门框瞬间爆发的、玉石俱焚般的狠劲！
还有那回望窗口时，眼中复杂到令人心悸的光芒！
一切的一切，都如同最烈的酒，最烈的毒，瞬间点燃了他血液中所有的探究欲和征服欲！
这个女人……绝非寻常！
她和周言怀……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才雅间里那声刺耳的碎裂……周言怀那失魂落魄的死寂……她冲出时的惊惶绝望……回望时的复杂眼神……
无数的碎片在时璟脑中疯狂旋转、碰撞！
有趣！太有趣了！
比喝十场花酒都有趣百倍！
玩世不恭的笑容彻底从他脸上消失。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桃花眼，此刻如同淬火的寒星，爆发出惊人的锐利光芒！他猛地攥紧了匕首！
“阿七！”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冽，瞬间穿透了街市的喧嚣。
一个穿着不起眼灰色短打、如同融入背景影子般的精悍青年无声无息地从书局门旁的阴影里闪了出来，垂手肃立：
“将军。”
时璟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茶馆二楼那扇依旧死寂的窗口，
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窗纸，看到里面周言怀此刻的表情。他缓缓抬起手，手腕猛地一振！
“咻——！”
一道乌黑的流光撕裂空气！
“铎！”一声沉闷的颤响！
那柄镶着红宝石的乌金匕首，如同最致命的毒牙，带着凌厉无匹的劲风，
狠狠钉入了“清泉引”茶馆门楣正上方那根粗大的松木梁柱！
刃身没入大半，只留下华丽的刀柄和璀璨的红宝石在阳光下兀自嗡鸣震颤！
檐下几只正在打盹的灰鸽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气和巨响惊得扑棱棱飞起，惊慌失措地窜向天空，洒落几片灰白的羽毛。
“两个时辰。”
时璟的声音冰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
“我要知道这茶馆二楼‘竹’字雅间里，半个时辰内发生的一切！包括杯盏砸了几只，茶水泼了几滴！”
“是！”
阿七没有任何废话，身形一晃，己如鬼魅般消失在茶馆侧门。
时璟的目光从颤动的匕首上移开，转而投向那滩被阳光照得有些刺目的茶渍。
茶渍浑浊，倒映着梁柱上那把匕首的阴影，也隐约扭曲地映着二楼周言怀僵坐的影子。
“还有，”
时璟的声音更冷了几分，如同冰棱相击，
“方才那位仓惶离开的……素衣女子。”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
“掘地三尺！”
“查清楚她是哪家的小姐！何时出现在京城！为何频频接近周言怀！”
“我要知道她踏过的每一块石板，呼吸过的每一口空气！”
“尤其是——”他的目光变得幽深难测，仿佛要吞噬一切光影，
“她和相府后院……究竟有何关联！”
“属下明白！”
阴影中传来另一声低沉的应和，一道更模糊的身影如同融入地面的水痕，瞬间消失在人流之中。
时璟依旧站在原地，负手而立。
阳光重新落在他云峰白的锦袍上，却再也驱不散他周身弥漫开来的、如同出鞘利刃般的凛冽寒气。
他微微眯起眼，再次望向茶馆二楼那扇窗户。
周言怀的身影，似乎还保持着那个凝固的姿态。
时璟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弧度。
“江静意……”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方才阿七在混乱中听映竹脱口而出的名字，舌尖仿佛尝到了冰与火交融的滋味，
“藏着这样一张脸，搅动着这样的风云……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