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月独自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条凳上,她面前摊开的,不是那些令人眼红的订单,而是几张磨损严重的图纸。
图纸上,铅笔勾勒的线条旁边,是她密密麻麻标注的小字:“轴承(紧缺)”、“角铁(需找废料)”、“工时(预估超负荷)”。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些标注上,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工时”两个字,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汗渍。
荣誉的光环?林疏月心想,单打独斗?加上一堆东拼西凑的“破铜烂铁”,去填这望不到头的订单?不太现实。
周春凤起初可不是这样。她像打了鸡血,在人群里穿梭,嗓门比谁都大,拍着胸脯梆梆响:“放心!包在我们星火棚身上!要多少有多少!”她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亢奋的红光,仿佛那台脱粒机是她一个人生出来的金娃娃。
可当秦芳好不容易把初步统计的物料需求单递给她时,周春凤脸上的红光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茫然的苍白。
她看着单子上那些天文数字般的铁料、轴承需求,又下意识地抬头,撞上林疏月从图纸上抬起的目光。
周春凤猛地低下头,逃也似的走到棚子最阴暗的角落。
她背对着所有人,肩膀微微塌了下去。她摊开自己那双粗糙的手,掌心是厚厚的老茧,手背上还有几处新新旧旧的烫伤疤痕。她用力捏紧了手里那张薄薄的订单纸,纸张在她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扭曲变形。
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盯着自己变形的手,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光靠一腔热血和这双手,根本扛不起这突如其来的“荣誉”。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一步步挪到林疏月身边,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带着掩饰不住的愧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疏月…姐…冲昏头了。”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这活儿,咱们加一堆破铜烂铁,真啃不动。你说…咋办?”
秦芳刚送走一波人,趁着间隙快步走过来。她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那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从暖水瓶里倒了半杯热水,轻轻放在林疏月手边。
然后,她凑近林疏月耳边,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警惕地扫过棚外依旧喧嚣的人群:“疏月,眼红病要犯了,得赶紧定个章程。”她的眼神里,是无需多言的默契和无声的支持。
棚子另一头,刘小麦默默地做着事。她走到那台被无数人瞻仰、触摸过的脱粒机旁,拿起那块沾满灰尘和草屑的旧帆布,仔细地重新蒙上,把边角掖好,绳子系紧。她的手指拂过冰冷的铁架,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做完这一切,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蓝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颜色黯淡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碎布头,还有一个磨得光滑的木质针线盒。她拿起一块碎布,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布料的边缘,眼神落在蒙着帆布的机器上,若有所思。
不远处的草垛旁,一个沉默高大的身影正帮邻居垛草。他动作利落,一叉子下去,干草便服服帖帖地堆叠起来。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他偶尔抬头,目光越过草垛,投向星火棚的方向。那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被深深掩藏的、不易察觉的关切。
当他抬起手臂擦汗时,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狭长而陈旧的疤痕,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这时,棚子里恰好有人搬动沉重的铁料,他立刻放下草叉,几步上前,闷声不响地搭手,搬完又默默退开,依旧一言不发。
“让让!让让!新同志来了!”
公社干部的声音传来,带着点官腔。一队风尘仆仆、背着行李卷的知青被领了过来,正好路过星火棚。
为首的一个男青年,穿着崭新的蓝色工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城里人特有的倨傲。
他叫王卫东。他的目光扫过拥挤的星火棚门口,落在被秦芳和周春凤隐隐护在中间的林疏月身上,又瞥了一眼棚子外面堆着的那些锈迹斑斑、形状各异的废旧金属材料,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
他侧过头,对旁边一个同样打扮的同伴大声说,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附近的人听清:“啧,走狗屎运弄出个铁疙瘩,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他故意顿了顿,眼神轻飘飘地扫过林疏月,
“女人家搞机器?呵,笑话!”
说完,他挺首腰板,带着一种高人一等的姿态,跟着干部继续往前走去,留下身后一片短暂的寂静和几道愤怒的目光。
夜,终于沉了下来。晒谷场恢复了宁静,只有星火棚里还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人影。
刘小麦坐在小马扎上,就着这微弱的光,一针一线地缝补着那块白天被无数人掀开又盖上的旧帆布。
她缝得很专注,手指灵巧地翻飞。突然,“嘶——”一声轻响,针尖猛地扎进了她的食指指腹。一滴鲜红的血珠迅速冒了出来,洇在灰扑扑的帆布上,像一粒小小的红豆。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温暖的手就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她受伤的手指。是秦芳。秦芳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小块干净的、洗得发白的旧布条,小心地替她裹住伤口,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昏黄的灯光下,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油灯偶尔爆出细微的灯花声。秦芳指尖传来的暖意,透过布条,无声地包裹着刘小麦微凉的指尖。
另一个角落,林疏月伏在唯一一张稍平整的旧木桌上。油灯的光晕将她专注的侧脸映在粗糙的墙面上。她手里的铅笔在纸上飞快地勾勒着,不是机器零件图,而是一个大致的布局草图——几间相连的棚屋,划分出不同的区域,旁边标注着“锻打”、“组装”、“物料”……汗水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黏在皮肤上。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周春凤端着一个粗瓷大碗走了进来,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疙瘩汤。她轻手轻脚地把碗放在桌角,目光落在林疏月眼底浓重的青黑和那张初具雏形的草图上。她没像往常一样咋咋呼呼,只是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她把那本厚厚的、让她白天几乎喘不过气的订单本,也轻轻放在了草图旁边。
“妹子,”周春凤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疲惫,“姐错了。脑子一热就……”她看着林疏月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灯火和未散的疲惫,“听你的。你说咋干,就咋干。”这一刻的坦诚和托付,沉甸甸的,胜过千言万语。
林疏月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疙瘩汤,又看了看周春凤放在订单本上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最后目光回到自己画的草图上。她拿起铅笔,在草图中央,用力写下了西个字——集体工坊。
棚外,夜色如墨。不远处的草垛阴影里,那个叫李建军的高大身影似乎并未离去。他靠在草垛上,望着星火棚那点微弱却倔强亮着的灯火,手腕上的旧疤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知青点那边,王卫东躺在通铺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漆黑的屋顶,嘴角那抹倨傲的弧度依旧没有散去。晒谷场的风掠过,卷起几根草屑,无声地掠过星火棚的旧帆布,也掠过刘小麦放在枕边那个装着碎布和针线的小小蓝布包。寂静的夜里,暗流无声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