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雪夜归人
北大荒的隆冬,风是裹着冰渣的鞭子,狠狠抽打着红星生产队。天地混沌,朔风卷着雪粒子,在土坯房和秃杨树间尖啸冲撞,鬼哭般呜咽。寒气渗骨,呼出的白气仿佛瞬间就能冻成冰碴砸地。
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冻硬的土路,踩上去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林疏月裹紧打满补丁的旧棉袄,深吸一口刀割般的寒气。
刚值完脱粒场夜班,骨头缝里透着机器震麻的疲惫,眼皮沉坠。然而,那双映着远处知青点昏黄灯火的眼睛,却异常清亮,如雪原上两点不灭的寒星。
她微微跛脚——下午被粮袋砸伤了脚踝,每一步都牵扯钝痛。但这痛楚反让她步履更沉稳,在深雪中留下清晰、决断的脚印。
风雪撕扯头巾,试图钻进领口,她只微侧头,警惕的目光穿透风雪,扫过吱呀作响的工具棚顶,投向风中明灭如鬼火的灯火。心底一个声音冰冷而清醒:“这风雪再烈,刀子刮脸,也比前世城里那口憋屈气强。”
两个裹得严实、只露眼睛的女知青如受惊鹌鹑般哆嗦跑过:“冻死人了……这鬼地方……想家……”声音被风撕碎。
林疏月脚步未停,甚至未瞥一眼。那点抱怨瑟缩,在这吞噬一切的土地面前,渺小而不合时宜。她拽高衣领,埋着头,迎着风雪的抽打,一步步挪向知青点那点微弱的光。
快到村东头,一阵异响刺穿风雪咆哮。
是哭声!凄厉绝望的女声,混杂着男人野兽般的嘶吼:“丧门星!老子的药呢?!酒呢?!”紧接着,是沉闷、令人牙酸的“咚!咚!”声,像重物反复砸墙。
声音源自赤脚医生秦有才家破旧的土坯房。
窗户纸在狂风中剧烈抖动,昏黄油灯光将窗纸上疯狂撕扯的人影扭曲放大,投射雪地,如狰狞皮影戏。
林疏月的脚步,钉在原地。
前世!又是这样!
记忆碎片带着寒意刺穿脑海——筒子楼里绝望的哭喊打砸,她选择了什么?关紧薄木门,蒙头假装听不见。
可那扇门关住的不是别人苦难,是她后半生无法摆脱的窒息懊悔!那懊悔如毒藤,日夜缠绕心脏。
风雪更烈,刮脸生疼。她攥紧拳头,指尖深掐掌心。目光如鹰隼,锐利扫向隔壁周春凤家紧闭的窗——那里,似乎有东西极快地缩回,留下窥探的痕迹。
不能再躲了!
一股冰冷的决绝冲顶,驱散所有疲惫犹豫。林疏月眼神一凛,身体比念头更快!她猛地前冲,肩膀狠狠撞向秦家那扇在风雪中虚掩、吱呀作响的破旧院门!
“哐当——!”
门板撞墙巨响,卷进裹挟雪沫的寒风。
屋内景象比想象更不堪。
油灯苟延残喘,映照满屋狼藉:破凳倒地,瓷碗碎片西溅,弥漫烈酒与血腥味。秦有才——平日装点“文化人”的赤脚医生——面目狰狞如失控野兽,正死死揪着瘦弱姑娘秦芳的头发,狠命将她头往糊旧报纸的土墙上撞!
咚!咚!咚!
每一下沉闷得心胆俱裂!秦芳额头血肉模糊,温热血顺惨白脸颊流下,滴落泥地。眼神空洞麻木,盛满深不见底的绝望,灵魂似己被抽离。
“住手!”
林疏月声音不高,却如淬冰钢针,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刺破疯狂!她如离弦之箭跨过门槛,冲到秦有才身后,右手闪电探出,拇指食指精准扣住他揪头发的手腕内侧——麻筋所在!
铁钳般骤然发力,狠狠一捏!
“呃啊——!”
秦有才杀猪般惨嚎,剧痛电流般窜遍手臂,半边身子发麻。揪头发的手瞬间脱力松开,人如抽骨踉跄后倒,撞在冰冷炕沿,酒气熏天的脸上满是惊骇剧痛。
林疏月一步不退,稳稳护在秦芳身前。目光如寒潭深水,死死攫住秦有才浑浊双眼,一字一句,清晰冰冷如宣判:
“秦有才!队里三令五申,禁止打骂妇女!你想上批斗台,戴高帽游街吗?!”
“政策”二字,如无形重锤砸进秦有才被酒精剧痛搅成浆糊的脑子。他捂着仿佛卸掉关节的手腕,醉醺醺的脑子终于被这冰冷威胁和钻心疼痛刺穿一丝缝隙。
他惊疑看着眼前这平日沉默寡言、甚至跛脚的女知青——那双清亮眼里燃烧着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悸的火焰!更恐惧的是,那单薄身体爆发的骇人力量!快、准、狠,捏腕那一下,简首不像女人!
趁秦有才被震慑,林疏月迅速蹲下。秦芳如抽走力气的枯木在地,身体微搐,眼神空洞望椽。林疏月动作麻利,干净手指避开伤口,极其专业地快速检查头骨颈椎、瞳孔反应。还好,骨头无大碍,神志清醒,只是惊吓过度。
她毫不犹豫扯下自己仅有的厚实旧围巾,用力撕开,叠厚,稳稳、不容置疑地按压在秦芳额头狰狞伤口上。
“按住!”声音低沉,带着奇异安定力量。
秦芳下意识抬起冰冷颤抖的手按住。麻木绝望的眼底,第一次波动起巨大惊愕与难以置信。她看着林疏月利落用围巾两端在她脑后打结固定,动作流畅如演练千百遍。
“哟嗬!城里来的娃娃,本事不小哇?管闲事管到别人家里头来了?”一个尖利刻薄、带浓重东北腔的女声突兀响起,如生锈锯子划破死寂。
林疏月包扎动作未停,甚至未抬头。只微侧脸,冰冷视线投向门口。
隔壁寡妇周春凤,不知何时倚在撞开的破门框上,裹半旧花棉袄,双手叉腰,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看热闹神情,嘴角撇着,眼神如刀子刮过林疏月和秦芳。
“这浑水你也敢趟?啧啧啧,当心惹一身骚,洗都洗不干净!”周春凤拖长调子,幸灾乐祸几乎溢出。
林疏月的目光,却如精准探针,瞬间捕捉到周春凤看似随意叉腰的右手——正紧紧攥着一把铁锹木柄!指节因用力泛白,锹头沾着新鲜湿泥雪沫。
她刚才……是想冲进来?
念头一闪而过。林疏月面上无波,只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审视。她不再理会门口阴阳怪气,小心避开伤口,手臂穿过秦芳腋下,稳稳将她搀起。秦芳身体轻飘如落叶,几乎全身倚靠林疏月。
“能走吗?”低声问。
秦芳嘴唇翕动,最终微弱点头。那双绝望的眼,映着林疏月沉静侧脸,竟燃起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名为“生”的星火。
林疏月不再看屋内狼藉与门口复杂目光,半扶半抱秦芳,一步步,异常坚定地走出这间暴戾绝望的屋子,重新投入门外无边风雪。
风雪更狂,如无数冰冷巨手撕扯单薄棉衣,欲将她们吞噬。积雪没膝,秦芳虚弱倚靠,步履摇坠。林疏月咬紧牙关,用尽全力支撑两人重量,在身后留下串串深陷脚印,转瞬被新雪覆盖。
知青点昏黄灯火在风雪中飘摇,如黑暗海面唯一灯塔。
林疏月抬起头,目光穿透漫天狂舞雪幕,望向深不见底、风雪统治的漆黑大地。寒风裹雪粒子抽打脸颊,冰冷刺骨,却奇异地让她胸中火焰燃烧更炽烈。
她挺首脊梁,将秦芳护得更紧,一步一步,朝着那点微光,朝着知青点那扇能暂蔽风雪的门,坚定走去。
这黑土地上的风雪,狂野、冰冷、无边无际,似要埋葬一切生机。然而此刻,林疏月心中无比清晰:从她推开那扇门、扣住那只施暴手腕的那一刻起,这风雪,她注定要替一些人,扛上一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