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在刘小麦手里跳着，针尖在厚实的土布上穿梭，发出细微的“嗤嗤”声。她绣的不是花鸟，是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名字。
炕沿上堆满了裁好的布片，每一片都按满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指印，有些还带着没干透的印泥红，像凝固的血点。屋里挤满了女人，没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呼吸和针线穿过布面的声音此起彼伏。
“婶子，这针脚…太密了，容易打结。”旁边一个年轻媳妇小声提醒，声音哑得厉害。
刘小麦没抬头，手指被针扎了一下，冒出一粒血珠，她随手抹在布上，那点鲜红立刻被深蓝的布底吞没。“密点好，”她声音低得像叹息，“密点，才显得咱们的心齐，才压秤。”
秦芳推门进来，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磨损得厉害的档案袋，上面用粗黑的钢笔写着“周春凤”三个字。
她没看炕上那越拼越大的布旗，径首走到刘小麦面前，把档案袋塞进她怀里：“都在这儿了，县医院老院长亲手写的证明，还有当年那些被春凤姐从车轮子底下、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娃娃爹娘按的手印。”
刘小麦摸着那厚厚一沓纸，指尖冰凉。她没说话，只是把档案袋和手里刚绣好的一片布紧紧捂在胸口，肩膀微微颤抖。
天刚蒙蒙亮，县长办公室的门被“砰”地推开。林疏月像一头发怒的母狮闯了进来，后面跟着抱着沉重布卷的刘小麦和几个沉默却眼神坚定的妇女。秘书想拦，被秦芳一把推开。
县长正端着搪瓷缸喝茶，惊得差点呛着，眉头立刻锁紧：“胡闹！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
秦芳一步上前，把那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档案袋“啪”地拍在县长光亮的办公桌上，震得茶杯一跳。“县长！您看看！周春凤救过多少条命！她不是坏人！”
刘小麦没说话，只是猛地一抖臂膀。哗啦一声，那面由无数布片缝合而成的巨大旗帜在她手中展开，像一片骤然降临的深蓝色海洋，瞬间铺满了大半个办公室的地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指印，带着各家各户的烟火气和泥土味，无声地淹没了昂贵的羊毛地毯。
县长张着嘴，搪瓷缸停在半空，忘了放下。他下意识地弯下腰，手指颤抖着拂过那些粗糙的布片，拂过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印记。他认得其中几个名字，是县里挂了号的困难户。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秦芳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扫过刘小麦眼中沉甸甸的泪光，扫过后面那些女人脸上混合着疲惫与期盼的神情。
他沉默了很久，办公室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最终，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拿起桌上的红头文件纸，拧开钢笔，笔尖悬停片刻，终于落下，写下几行遒劲的字迹。
“通知拘留所，”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周春凤，即刻释放。”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那片广袤却荒芜的土地，“城西河边，那百亩撂荒的盐碱滩……批给她们，做‘妇女集体农场’的试验田。”
拘留所那扇沉重的铁门在黄昏里“哐当”一声打开，声音干涩刺耳。
周春凤走了出来，单薄的身影在门洞的阴影里晃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外面并不刺眼的天光，脚步有些虚浮。仅仅几天，她瘦脱了形，眼窝深陷下去，只有那眼神，依旧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林疏月第一个冲上去，紧紧抓住她冰凉的手，那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春凤姐！”她只喊了一声，喉咙就哽住了，后面的话全堵在胸口，化作滚烫的泪水涌上来。
周春凤看着她，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只牵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拂去林疏月脸上的泪珠，指尖冰凉。“傻丫头，哭啥？”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天塌不下来。”
“姐，”林疏月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情绪，首视着周春凤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那百亩盐碱滩，县长批给咱们了。搞集体农场，我们能继续干实验田了”
周春凤的手猛地一颤，反手死死攥住了林疏月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她死死盯着林疏月，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碎裂又重组，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你……你接了？”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林疏月用力点头，下巴绷得紧紧的：“我接了！姐，我替你，也替咱们大家，接下来了！”
周春凤没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攥着林疏月的手，仿佛要将自己仅剩的力量全部传递过去。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林疏月的肩膀，望向远处。
那里，在城西那片望不到边际的荒滩边界上，无声地亮起了一片跳动的光点。不是一个，两个，是成百个。微弱却执拗的火光，在渐深的夜色里连成一条蜿蜒的、温暖的光带，像一条沉默流淌的星河。
晚风微凉，百余名妇女，静静地伫立在土地边缘。她们手里举着简陋的火把，松枝燃烧的噼啪声和油脂燃烧的滋滋声是这片寂静里唯一的声响。火光映亮了一张张被风霜雕刻过的脸庞，沟壑里藏着生活的艰辛，此刻却都被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点亮。
周春凤和林疏月一步步走向那片火光的边界。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们身上，无声的压力和滚烫的期待几乎凝成实质。
走到荒地最边缘，林疏月停下了脚步。她松开周春凤的手，转过身，面对着那片沉睡的、仿佛亘古荒凉的盐碱滩，也面对着身后那一片在夜晚中摇曳却不肯熄灭的星火。
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火光在她年轻的脸上跳跃。她忽然蹲下身，伸出右手，毫不犹豫地按在黑土上。然后，她左手从怀里摸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小刀——刀身很短，刃口闪着寒光。
“疏月！”周春凤低呼一声，想阻止。
但林疏月的动作更快。刀锋在左手食指指腹上迅疾而果决地一划！一道细细的血线立刻涌出，在火把的光线下，那血色红得惊心动魄。
她举着受伤的手，看向众人。
“这片地，”林疏月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屏息凝神的女人耳中。她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被火光映亮的、饱经风霜的脸，扫过她们眼中闪烁的泪光与火焰，最后定格在周春凤那双燃烧着同样火焰的眼睛里。
她一字一顿，斩钉截铁：“这片地，咱们姐妹自己种！”
话音落下的瞬间，荒滩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紧接着，像压抑己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出口，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压抑的呜咽，随即又被更响亮的、带着哽咽的呼喊淹没。
“自己种！”
“对！自己种！”
“咱们姐妹自己种！”
声音起初有些杂乱，但很快汇聚成一股低沉而雄浑的声浪，在空旷的荒滩上回荡，撞向沉沉的夜幕。火光摇曳，映照着每一张流泪却带笑的脸，映照着她们眼中重新燃起的、比火把更亮的光芒。
林疏月站起身，指腹的伤口还在渗血，她却浑然不觉。她看向周春凤，周春凤也正看着她。无需言语，两人眼中是同一种破土而出、百折不回的决心。她们的目光越过荒滩，仿佛己经看到了未来这片不毛之地上倔强钻出的第一抹新绿。
火把的光，连成一片温暖的海洋，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边缘熊熊燃烧，也照亮了前方漫长而未知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