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芳蹲在村卫生所后头临时搭起的泥灶旁，小铁锅里土豆泥咕嘟冒泡，腾起一股淀粉的甜香。
她小心撒入碾碎的红糖块，搅匀，眼前闪过省城实验室的玻璃器皿，又从一个塞着棉花的玻璃瓶里倒出些浑浊液体混进去。
那瓶陈工偷偷塞给她的绿色菌液，标签上印着“Bt-3”——他当时压低声音：“妹子，这菌吃蛾子幼虫，但记住！只许用在药圃除虫！”
此刻她心里默念：田虫也有蛾子幼虫…救庄稼就是救靠庄稼活命的人！
“芳姐，这…真能行？”跟来的小知青李秀芹捏着鼻子，盯着锅里黏糊糊的玩意儿，“这不就是…发霉的土豆糊糊？”
“这叫药圃除虫法！陈工说菌液能护根！”秦芳用木勺搅动着，眼神发亮，“专治虫害，比农药管用，还一分钱不花。”
锅里的混合物在微温中慢慢发酵，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甜味的霉腐气息。
消息像长了翅膀。几天后，秦芳正和几个年轻社员讲解怎么用纱布过滤发酵好的菌液，一个尖利的声音刺破人群：“都让开！我倒要看看，搞的什么资产阶级毒物！”
张红梅拨开人群，叉腰站定，手指几乎戳到秦芳鼻尖上。
“秦芳！你好大的胆子！”
她声音拔高，带着煽动的颤音，
“用发霉的土豆泥，掺着红糖——这红糖哪来的？是不是剥削阶级的糖衣炮弹？你想干什么？给社会主义的庄稼下毒！搞阶级破坏！大家伙儿都擦亮眼睛，别被她骗了！这是毒菌！资产阶级的毒菌！”
人群一阵骚动，窃窃私语声嗡嗡响起，几个年纪大的社员看着那桶颜色可疑的液体，脸上露出疑虑和恐惧。
“张红梅同志！”林疏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瞬间压住了骚动，“卫生局推广的防虫技术，吵没用，看效果。村东头那两亩虫害最凶的田，一分为二。一半，按秦芳的法子喷这个菌液。另一半，不动。七天后，见分晓！”
林疏月亲自带人，用长竹竿和草绳，在虫害肆虐的田中央划出一道醒目的分界线。秦芳背着沉重的喷雾器，仔细地将那散发着微酸气味的菌液，均匀喷洒在属于她的那半边棉株上。张红梅抱着胳膊站在田埂上，嘴角挂着冷笑，眼神像淬了毒的针。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天天爬过。第七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田边己挤满了人。
秦芳拨开湿漉漉的棉叶，蹲下身，指尖轻轻一碰——一只僵死的幼虫掉落在泥土上。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枯黄的叶片下，密密麻麻铺着一层灰褐色的虫尸！而原本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菜叶，竟有不少开始恢复生机，青绿。
“老天爷……”
人群里，赵六爷颤巍巍地蹲下去，粗糙的手指捻起一只僵硬的虫子。他抬起头，沟壑纵横的脸上老泪纵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赤脚医生的药方子！比赤脚医生还灵！”
他猛地站起身，冲到秦芳带来的菌液桶边，舀起一大瓢，“愣着干啥！给我家地里也喷上！”
人群炸开了锅，争先恐后地涌向那几只大桶。张红梅带来的那几个女知青，互相看了一眼，趁着混乱，悄悄挪到秦芳身边，压低声音：“芳姐……那法子……能教教我们不？”
张红梅孤零零地站在沸腾人群的边缘，脸色铁青，死死盯着被簇拥的秦芳，眼神怨毒得像要滴出血来。她猛地一跺脚，转身挤出人群，背影僵硬。
深夜，油灯如豆。秦芳疲惫地揉着额角，桌上摊着试验记录。
窗棂被轻轻叩响，一封没有落款的信塞了进来。她展开信纸，省农科院的红头信笺上，一行冰冷的钢笔字迹：“秦芳同志：据群众实名举报，你所推广的技术涉嫌严重剽窃他人科研成果，请立即停止传播，并准备接受组织调查。此事影响恶劣，望你深刻反省。”
秦芳捏着信纸，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片刻，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她唇边逸出，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举报我剽窃？张红梅……你的后手，还是太慢了。”她指尖一松，那封警告信飘落在桌角，像一片枯死的叶子。窗外，无月的夜色浓稠如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