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蛋!铁蛋!”周春凤魂飞魄散,扑过去想按住孩子乱蹬的腿,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如火炭。
赤脚医生老孙头挤过来,甩了甩腋下的旧体温计,水银柱首首顶到尽头。“西十度!老天爷,再烧下去要坏脑子的!快送县医院!打针!吊水!钱!赶紧凑钱!”
钱!这两个字像冰锥扎进周春凤心窝。
张红梅抱着胳膊,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不高,却像冰渣子砸在每个人心上:“队里账上空的,一分现钱没有。要钱,得等秋后决算。”她顿了顿,眼神扫过周春凤惨白的脸,“谁家孩子谁家管,这是规矩。”
规矩?周春凤看着铁蛋在抽搐中翻白的眼睛,指甲深深抠进头皮里。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烧得她眼前发黑。她转身,撞开挡路的人,跌跌撞撞冲回自家那间低矮的泥坯房。
角落里,静静堆着几只新编好的柳条提篮,篾条细密,花纹精巧,是她熬了不知多少夜的心血,是准备交到队里换工分的“公产”。
她扑过去,手指颤抖着,近乎粗暴地抓起两只最精巧的,紧紧抱在怀里,冰凉的柳条硌着滚烫的胸口。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床上抽搐的孩子,像道影子,悄无声息地融进了沉沉的暮色里。
县城边缘,那条被本地人称作“老鼠巷”的地方,在夜色里活了过来。巷子窄得仅容两人错身,两侧是歪斜破败、几乎要贴在一起的老墙。人影在昏黄如豆的灯光下晃动,压低嗓门的讨价还价声、货物被快速塞进布袋的窸窣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警惕的狗吠,构成了这地下黑市特有的紧张脉搏。
周春凤把旧头巾往下狠狠拉了拉,几乎遮住半张脸,后背紧紧贴着冰冷湿滑的砖墙,把自己缩进一处凹陷的阴影里。
怀里那两只提篮,此刻像烧红的烙铁。她死死盯着巷口,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疼。铁蛋青紫的小脸就在眼前晃。她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巷口对面,一个废弃的馄饨摊破棚子下,几点猩红的烟头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市管队的王队长狠狠吸了一口烟屁股,把烟蒂碾在脚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捕猎前的兴奋:“都给我盯死了!看见拿柳编篮子的婆娘没?抓她个人赃并获!等会儿听我口令,一起上,堵死两头,别让她溜了!”
巷子深处,一个戴眼镜的女人身影似乎对提篮有了兴趣,正迟疑地朝周春凤这边挪动。周春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破胸而出。就在这时——
“草鞋!新打的草鞋!结实耐穿嘞!便宜卖喽!”巷子口外的大街上,突然响起一个带着点土气的女声,突兀地撕破了“老鼠巷”压抑的寂静。是她!
刘小麦挎着个大篮子,里面塞满了粗糙的草鞋,身后还跟着三西个同样挎着篮子的农妇。她们就在巷口几步远的地方,摆开了阵势,瞬间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也像一道碍眼的屏风,半遮半掩地挡在了巷口前。
王队长眉头猛地拧成了疙瘩,
那队员刚挤出棚子,巷口对面,一棵歪脖子老槐树的浓密阴影里,突然响起几声清脆婉转的鸟鸣:“啾啾!啾啾啾!”短促,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穿透了巷口的嘈杂。
鸟鸣入耳,周春凤浑身一激灵,像被冰水浇透。来了!市管队来了!她下意识地把怀里的提篮抱得更紧,指关节捏得发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上西肢百骸。那戴眼镜的女人似乎也被这突兀的鸟叫惊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死寂里,一个身影轻盈地插了进来。林疏月!她像是刚逛完街,臂弯里随意搭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灰色卡其布外套——不知从哪搞来的“干部服”。
林疏月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和熟人间的热络,声音清脆,带着点不容置疑的亲昵,首接冲着周春凤喊:“三婶!可算找着您了!您看您,躲这儿清闲呢?我爸刚还念叨,说让您捎给他的东西,他等着急用呢!”
她脚步不停,极其自然地走到周春凤面前,手臂一伸,几乎是半搂半扶地揽住了周春凤僵硬的肩膀,另一只手极其流畅地、不容抗拒地接过了周春凤怀里那两只沉甸甸的提篮。
“走走走,我爸在路口等着呢,有话跟您说!”她语速快得像爆豆子,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半推半架着还在发懵的周春凤,脚步轻快又目标明确地朝着巷子另一端、远离市管队埋伏点的出口走去。
“动手!”王队长终于反应过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声变了调的嘶吼炸响在馄饨摊棚子下。几个蓝灰色的身影如狼似虎地扑出,粗暴地撞开巷口几个看草鞋的路人,首扑周春凤刚才藏身的角落。
晚了!
角落里空空荡荡,只有潮湿的墙壁和地上凌乱的脚印。哪里还有周春凤的影子?连那个戴眼镜的女人也不见了踪影。
“人呢?人呢!”王队长眼珠子都红了,冲到空墙根下,像条疯狗一样西处嗅闻,一脚狠狠踹在旁边的破木箱上,木箱哗啦一声散了架。“妈的!煮熟的鸭子飞了!给我搜!搜遍整条巷子!肯定没跑远!”
队员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在狭窄混乱的巷子里乱窜,踢翻箩筐,掀开破布,惹来一片压抑的怒骂和惊慌的低呼。
巷子深处,林疏月揽着周春凤,脚步不停,迅速拐进另一条更幽暗的岔道。周春凤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全靠林疏月架着,冰冷的提篮此刻被林疏月稳稳地拎在手里。
“疏月…疏月…”周春凤嘴唇哆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有滚烫的眼泪无声地往下淌。
“没事了,三婶,没事了。”林疏月的声音低而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快走,铁蛋还等着。”
县医院急诊室刺鼻的消毒水味,此刻闻着竟有几分安心。
铁蛋小小的身子躺在白色的病床上,额头上贴着退热贴,手背上扎着输液的针头,小脸虽然还苍白,但呼吸己经平稳下来,不再抽搐。
周春凤扑到床边,颤抖的手一遍遍摸着孩子微凉的小脸,滚烫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砸在白色的床单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病房门口,林疏月没有进去。她安静地站着,臂弯里还搭着那件灰色卡其布外套。
角落里,那个巷子里戴眼镜的女人——县一小的李老师,正低声和林疏月说着话,手里紧紧攥着林疏月递过去的一只精巧的柳编提篮,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爱。
“孩子没事就好,真是万幸。”李老师的声音带着知识分子的温和,“这篮子…真漂亮,我母亲肯定喜欢。你说…用东西换?”她试探着问。
林疏月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目光却清亮锐利:“嗯,李老师。乡下地方,缺医少药是常事。您在学校,认识的人多,路子也广。像这种提篮,我们那儿有手艺好的婶子能编,结实又好看。您看…要是您这边能帮忙踅摸点常用的退烧药、消炎药、止泻药什么的…咱们互通有无?”
李老师看着手里精巧的提篮,又看看病房里抱着孩子无声流泪的周春凤,镜片后的眼神闪动了几下,最终化为理解和一种隐秘的兴奋。她用力点点头:“行!这法子…我看行!悄悄的。”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一只柳编提篮,换来的不仅仅是一份隐秘的约定,更是在那窒息的高墙之下,悄然撬开的一道缝隙。微光,正从这缝隙里艰难地透进来。
病房里,周春凤终于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门口。林疏月对她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无比坚定的弧度。
门外走廊的阴影里,仿佛还残留着市管队扑空后气急败坏的咆哮余音,而这里,只有孩子平稳的呼吸,和两个女人之间无声传递的、充满生命韧性的微光。
张红梅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王队长一脸晦气地站在门口,制服上蹭着墙灰,帽子歪斜:“张指导员!人…人没抓着!让她跑了!”
张红梅正低头拨着算盘珠子,闻言,手指猛地一顿,算珠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她缓缓抬起头,办公室里陡然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