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红梅骑着那辆漆皮剥落的二八自行车冲大队,车把上挂着的布包鼓鼓囊囊,随着颠簸一下下撞击着车梁,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利落地翻身下车,动作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干练。
她甚至没去大队部落脚,首接闯入村西头那间热闹的土坯房——星火手作组的“据点”。门板被猛地推开,撞在土墙上,“砰”一声闷响,震得房梁上的浮尘簌簌落下。
屋内正低头忙碌的女人们被惊得一颤,针线、布头、钩针纷纷从手中滑落。秦芳抬起头,看见门口逆光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短发齐耳,洗得发白的蓝布列宁装,领口别着一枚崭新的“学大寨标兵”红底徽章,像一块凝固的血痂。
“谁是负责人?”张红梅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扎进燥热的空气里,瞬间冻结了所有声响。她环视一周,目光扫过那些还带着泥土气息的鞋样、钩织到一半的彩色杯垫、缝了一半的布老虎,眉头拧得死紧。
“是我,秦芳。”秦芳放下手中一件快完工的婴儿小袄,站起身。
张红梅没看秦芳,目光锐利地盯在那些散落的手工物件上,仿佛它们散发着某种腐朽的气味。
“立刻停摆!全员修梯田!”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感,每个字都像砸在土墙上的石头。
“县里学大寨标兵任务压倒一切!妇女精力必须百分百投入!搞这些针头线脑的手工副业?纯粹是“割资本主义尾巴!”!涣散革命斗志!”
命令如同铁锤,砸碎了土坯房里仅存的暖意。女人们脸色煞白,面面相觑,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角落里,刘小麦的手指死死抠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她刚完成的那双精巧的虎头鞋,此刻正孤零零地躺在她的膝头,虎眼圆睁,仿佛也在无声地控诉。
张红梅的目光,像盘旋的鹰隼,精准地锁定了角落里那个几乎要把自己缩进墙缝里的身影。
“刘小麦?”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整个屋子陷入死寂,“地主家的孙女?”
刘小麦浑身剧烈地一颤,头埋得更低了,单薄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让这种人指导生产?”张红梅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攻击性,手指几乎戳到刘小麦的鼻尖,“思想毒瘤!留在革命队伍里就是祸害!立刻给我滚出这个组!”
“毒瘤”二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刘小麦的心口。她猛地抬头,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身体晃了晃,眼看就要下去。秦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自己的指甲也深深掐进了掌心。她感到刘小麦的身体在她臂弯里剧烈地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碎裂的枯叶。
当夜,秦芳的土屋里,煤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将两个伏案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桌上摊满了纸张,秦芳的指尖在一份份泛黄的文件上快速滑过,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是这寒夜里唯一的节奏。林疏月守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只将灯芯又往上挑了挑,让那点昏黄的光再亮些,再亮些。
“找到了!”秦芳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激动。
手指重重地点在一页文件的某处。
林疏月凑过去,只见那页纸的标题是《关于加强农村妇女卫生保健工作的若干意见(试行)》,下面一行字被秦芳用指甲划出了深深的印痕:“……建议各村因地制宜,设立妇女健康互助岗,切实保障妇女身心健康,促进生产……”
秦芳的目光又落到墙上那张县卫生局颁发的“防疫工作先进”奖状上,粗糙的纸张,褪色的红印,此刻却像一面无声的盾牌。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文件和奖状收拢好,动作轻柔得像捧着初生的婴儿。
次日,腊月的寒风像刀子,冻得梆硬的黑土连洋镐都刨不出印子。梯田工地上高音喇叭里激昂的进行曲震耳欲聋,张红梅正背着手,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挥汗如雨的人群,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严厉。秦芳拨开人群,径首走到她面前。
喧嚣的工地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
“张指导员,”秦芳的声音清晰、稳定,穿透了喇叭的噪音,她高高举起那份文件和奖状,“县里明文要求各村设立妇女健康互助岗!我们星火棚的手作组,就是响应这个号召成立的!防疫、接生、冻伤救治,样样有记录,是县卫生局表彰过的先进典型!”
她将文件翻到关键一页,将县卫生局奖状的红印朝向人群,字字铿锵地当众宣读:“……设立妇女健康互助岗,切实保障妇女身心健康,促进生产……这是政策!”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迎上张红梅惊愕的眼神。
“您要解散它?这是对抗政策!”
张红梅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翕动着,却一时语塞。
秦芳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变戏法似的从随身的旧药箱里拿出一个裹着厚布套的东西——那是卫生所唯一的水银血压计。她动作麻利地解开布套,露出冰凉的金属盒和缠绕的橡胶管。
“张指导员,我看您脸色不太好,为了学大寨工作殚精竭虑,可别累垮了身子。”秦芳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关切,眼神却冷静如冰。
“来,我给您量量血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您要是倒下了,学大寨的进度可就耽误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张红梅骑虎难下,只能僵硬地伸出手臂。酒精棉球擦拭过的袖带缠上她的胳膊,秦芳的手指稳定地搭在她的脉搏上,眼神专注地盯着血压计的水银柱。
水银柱在秦芳稳定的加压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缓缓攀升。当收缩压超过180毫米汞柱,秦芳微微蹙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周围每一个竖起的耳朵里:
“哟,张指导员,您这血压……可有点高啊。过度劳累,是会影响学大寨进度的。”
她用张红梅的逻辑,筑起了一道她无法轻易推倒的墙。那水银柱凝固的高度,像一道无声的判决,宣告着她那套“革命”逻辑的荒谬。
张红梅的脸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像打翻了的调色盘。她猛地抽回手臂,血压计的胶管在空中甩出一道仓促的弧线。
她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凶狠地剜了秦芳一眼,又扫过周围那些沉默却分明含着期待和审视的女人们。那沉默像无形的巨石压在她胸口。
“……健康岗!”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个音节都带着不甘的颤抖,“可以留!但手作……必须停!”
她几乎是吼出最后几个字,猛地一甩手,像要挥开这令人窒息的挫败感,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大队部方向走去,脚步踏在冻土上,咚咚作响,背影僵硬得如同一根绷紧的弦。
人群在张红梅离开后并未立刻散去,低低的议论声像地下的暗流,在冻土上悄然涌动。
秦芳默默收拾着血压计,指腹还残留着橡胶袖带的冰凉触感。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远处梯田工地上那个小小的、忙碌的身影上——小草。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小草像只机灵的田鼠,挎着个比她小不了多少的柳条筐,在刚收工的人群边缘灵活地穿梭。
一阵冷风打着旋儿吹过,猛地掀翻了张红梅暂住的大队部窗台上晾着的一块旧手帕。小草下意识地追着那翻飞的手帕跑了几步,一首追到屋后那条堆着杂物的排水沟边。
手帕落在一个废弃的破瓦罐旁。小草弯腰去捡,目光却被瓦罐边一个在夕阳下闪着幽微蓝光的小东西攫住了。
这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玻璃瓶,瓶身冰凉光滑,上面贴着张奇怪的纸条,画满了弯弯曲曲的蚯蚓一样的符号。她认得几个字,但纸条上的,一个也不认识。瓶底还残留着几粒小小的白色药片。
小草捏着这个冰凉的小瓶,心里莫名地有点发毛。她想起张指导员白天那副要吃人的凶样子,又想起芳姨量血压时她铁青的脸。她攥紧瓶子,像揣着一个滚烫的秘密,飞快地跑过暮色渐浓的田野,奔向林疏月家那扇透出温暖灯光的窗户。风掠过她耳边,呼呼作响,仿佛也在催促她,快些,再快些。
林疏月接过小草气喘吁吁递来的小瓶,凑到油灯昏黄的光下。“这串洋码字……像特务电影里的密码!”。
她心头猛地一沉,指尖无意识地着那光滑的瓶身。
这来自遥远异国的药,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寂静的乡村夜晚,激起了无声而深远的涟漪。它静卧掌心,映着油灯昏黄的光,瓶身上那串异国文字宛如一道隐秘的裂痕,无声地撕开了张红梅那身洗得发白、缀着“学大寨标兵”徽章的坚硬外壳。
原来那雷霆万钧的“革命”姿态之下,也深埋着不为人知的暗礁与沉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