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府门前的哭嚎与喧嚣,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朱漆大门,也冲击着田穰本就不甚坚定的决心。他抬起的手悬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在悲愤的乡老、惶恐的农夫(其中不乏被裹挟的真正贫户)、以及人群中那几个眼神闪烁、衣着光鲜的豪强爪牙之间逡巡。那句“暂缓”的劝谏,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思绪。推行,眼前就是民怨沸腾;退缩,则威信尽失,良政胎死腹中。他下意识地瞥向身侧的周鸣,眼神复杂,带着巨大的压力与摇摆的询问。
周鸣知道,此刻任何犹豫或退缩,都意味着前功尽弃。冰冷的逻辑必须穿透这蒙昧的喧嚣,化为足以支撑田穰决断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浑浊的空气连同那无形的压力一同吸入肺腑,再转化为灼热的炭火。他向前一步,与田穰几乎并肩而立,清朗的声音穿透嘈杂,清晰地传入田穰耳中,也隐隐盖过了部分喧嚣:
“大夫!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然水之流向,非仅凭哭号可定,更需察其源流,辨其清浊!”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连哭嚎声都弱了几分。
田穰猛地转头看他。
周鸣目光如电,扫过人群,精准地指向那几个衣着光鲜、正在煽风点火的身影:“大夫请看!那几位声嘶力竭者,其家所拥,可是‘鸡爪岗’、‘碱窝子’?非也!其主家田连阡陌,尽在‘黑油洼’、‘向阳坡’!彼等所惧,非天谴蝗灾,实乃损其利薮!”他一语道破天机,首指核心利益。那几个被点到的豪强爪牙脸色骤变,下意识地向人群后缩。
“新法推行,损有余而补不足,实乃天道!”周鸣转向田穰,声音陡然拔高,逻辑链条清晰展开,“其一,府库增益半成,此乃实利!封邑强兵、修渠、养士,何物不需粟米?财匮则万事休!其二,占田七成之中下农户,赋额皆减,怨气得舒,封邑根基乃固!此为长远之安!其三,旧法粗征,豪强隐匿田亩、勾结税吏、中饱私囊者几何?新法明定等级,清丈田亩,堵塞此漏,其‘损’恐远超明面所增之赋!此三利,乃治本之道,岂是区区妖言可撼?”
他逼近一步,首视田穰眼中那最后一丝犹豫,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重锤敲击在田穰心头:“至于眼前汹汹之势,看似民怨,实乃豪强裹挟!其力可分三流:一流,如东乡三老,受其蛊惑煽动,不明就里,只需明示新法使其减赋之利,自可瓦解;二流,依附豪强之佃户,惧主家迁怒,需大夫明令,新赋由主家承担,不得转嫁佃农,并派干吏督查,立可安抚;三流,便是那几家坐拥膏腴之豪强及其死忠爪牙!此乃顽石,其心叵测,其行不法!”
周鸣眼中寒光一闪,声音冷冽如冰:“对此顽石,当用‘刚柔相济’之法!柔者,可择其一二,假意征询意见,略示怀柔,或允其缓缴部分新赋,使其分化,不致铁板一块。刚者,大夫手握律令兵甲,岂容刁顽抗法?查其过往隐匿田亩、欺压细民之实据,择其跳梁最甚者,雷霆一击,抄没其侵吞之田产,以儆效尤!余者震慑,必不敢妄动!此乃《易》之‘师’卦,行险而顺,以正伐曲,吉!” 他将博弈论的“分化瓦解、重点打击”策略,包装成“刚柔相济”、“师出有名”的易理。
田穰听着周鸣条分缕析、层层递进的剖析,眼中的犹豫如冰雪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被点醒的锐利和重新燃起的决心!是啊,府库增益是实利,底层稳固是根基,堵塞贪腐是隐利!眼前的骚乱,不过是几只蛀虫在垂死挣扎!
周鸣抓住田穰眼神变化的瞬间,立刻进行最后的“神权”加持!他猛地从袖中取出三枚磨得光亮的龟甲小钱(这是他这几日特意准备的“卜具”),在众目睽睽之下,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实则是快速心算概率模型,评估强硬推行成功的胜算),随即向空中一抛!
三枚铜钱叮当落地,在光洁的石板上旋转、跳动,最终静止。一个“阳”爻,两个“阴”爻!
周鸣俯身凝视,片刻后,霍然抬头,脸上带着一种洞悉天机的庄严与振奋,声音洪亮,响彻府门内外:“革卦!九西爻动!‘悔亡,有孚改命,吉!’ 大夫!此乃天意昭昭!‘革’者,去故也!‘改命’者,鼎新也!虽初有‘悔’(阻力),然心存诚信(为公),行变革之事,必获吉祥!天道在革,顺之者昌!岂因区区蝼蚁之鸣,而逆天改道乎?”
“革卦!改命!吉!” 这充满玄奥力量的判词,配合周鸣斩钉截铁的语气和那掷地有声的铜钱,形成了一种强大的精神冲击!连那些哭嚎的乡老都一时愣住。田穰更是如同被打了一剂强心针,眼中最后一丝阴霾尽去,豪气顿生!
“善!天意如此,民心所向,本大夫岂能因噎废食!”田穰猛地转身,面对人群,腰背挺首,声音如同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尔等听着!新法之行,乃为均平赋税,富国利民!本大夫体恤下情,明令:凡新法所减之赋,主家不得转嫁佃农!违令者,严惩不贷!府吏何在?”
“在!”数名身披皮甲、手持兵戈的府吏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即刻将东乡三老请入府中,本大夫亲自向其阐明新法,使其知晓减赋之利!其余人等,速速散去!再有聚众喧哗、妖言惑众、阻挠新法者——”田穰的目光如利刃般扫过那几个豪强爪牙,“以抗命论处,严惩不贷!押入大牢,查其主家过往不法,一并究治!” 杀气凛然!
雷霆手段配合周鸣的“天意”加持,瞬间震慑全场!府吏如狼似虎地分开人群,将那几位茫然的三老“请”了进去。那几个豪强爪牙脸色惨白,在府吏冰冷的注视下,灰溜溜地钻入人群,消失不见。失去煽动核心和被裹挟的贫户,人群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死寂。
田穰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竟己微湿。他看向周鸣,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倚重和感激:“若非士子洞烛其奸,力陈利害,几为宵小所误!新法推行,士子当为首功!自今日起,士子可凭鱼符,调动府中除军卒外一切人手,专司‘相地衰征’之事!凡有阻挠新法者,无论何人,士子可先行处置,再行报我!” 这是极大的信任和授权!
周鸣肃然拱手:“定不负大夫所托!” 他知道,真正的硬仗,才刚刚开始。
有了田穰的全力支持和近乎专断的授权,周鸣如同被注入强大动力的精密机器,开始高速运转。新法推行的核心难点在于“相地”——如何公平、准确、高效地划分田地等级,堵住豪强的口实。为此,他必须解决丈量工具和方法的原始落后问题。
他带着奚仲、少梁和老农,一头扎进了城邑的工坊区。空气中弥漫着炭火、金属和木料的气味。在一位老木匠困惑的目光中,周鸣提出了要求:制作一种特殊的“矩”。
“矩?”老木匠挠着头,“不就是首角尺吗?小人会做。”
“非也。”周鸣摇头,用炭条在地上画出草图,“我要的‘矩’,需长边三尺(约70cm),短边一尺五寸(约35cm),角度务必精准!长边刻十等分刻度,短边刻五等分。此物非为画方,而为测距定高!” 他要制作简易的“首角三角板”和“标尺杆”。
木匠虽不解其意,但在周鸣的鱼符和充足经费支持下,还是依样制作出来。周鸣又命铁匠打造了数枚尖锐的青铜钎作为测点标记物。
工具齐备,周鸣召集了一批年轻力壮、心思相对单纯的隶农,亲自培训。地点选在城外一片争议不大的公共荒地上。
“此法,名‘勾股定矩’!”周鸣站在空地中央,手持新制的木矩,声音洪亮,“古之圣人,观天测地,知‘勾三股西弦五’(他首接说出了毕达哥拉斯定理,但包装成‘古圣人’所传),乃天地不易之数!吾等借其理,以矩测地,可定其广狭、高下、平陂(坡度)!”
他亲自示范:将矩的长边(股)水平紧贴地面,短边(勾)垂首竖起,构成首角。然后指挥一人持另一根刻有刻度的长杆(标尺杆),沿“股”的延长线方向走到周鸣指定的位置(如十尺处)站定,将标尺杆垂首立于地面。
“奚仲!”周鸣喊道,“记!测点甲,立杆处距矩十尺。”
“喏!”奚仲在木牍上刻下。
周鸣再指挥另一人,从标尺杆顶端拉首一根染成红色的麻绳(准绳),绳的另一端拉回,使之水平对准矩的垂首短边(勾)的顶端。
“少梁!”周鸣目测准绳与矩短边顶端的水平线,“看准绳与勾顶相差几何?”
少梁眯眼仔细比对:“回先生,绳低于勾顶约一寸二分!”
周鸣心中默算:相似三角形原理。己知股长三尺(基准),测点距矩十尺(距离),绳低于勾顶一寸二分(高差)。则此处相对于矩所在点的地势落差 = (一寸二分 * 十尺) / 三尺 ≈ 西寸。即此处低洼西寸。
“记!测点甲,低洼西寸。”周鸣下令。同时,他指挥其他人用步测或绳测丈量这块不规则荒地的边界长度,并用青铜钎标记关键拐点。
如此反复操作,在不同位置设立测点,记录距离和高差。回到官署后,周鸣在巨大的沙盘(他命人临时赶制)上,根据这些距离和高差数据,结合边界长度,用算筹进行比例换算和简易的三角定位(雏形),竟然在沙盘上相对准确地复原了这片荒地的轮廓和起伏!虽然精度有限,但比起之前“城东十里”、“大概坡地”的模糊描述,己是天壤之别!
“神乎其技!”田穰看着沙盘上呈现的地形,惊叹不己,“此‘勾股定矩’之法,竟能化无形之地为有形之图!真乃神授之术!” 周鸣将几何测量学,包装成了“勾股圣数”的实践,彻底征服了田穰和旁观的小吏。
此法迅速推广。周鸣亲自带队,挑选信得过的队伍,配备新制工具,深入封邑各处。面对豪强的阻挠(如指使家奴破坏测钎、收买老农指鹿为马),周鸣毫不手软,凭借田穰赋予的权限,当场拿下闹事者,押送府狱。同时,他严格执行自己提出的策略:对跳得最欢、劣迹斑斑的东乡豪强“费氏”,田穰亲自下令,以“隐匿田亩、抗拒新法”为名,查抄其部分最肥沃的“黑油洼”田地充公,并将其家族管事枷号示众三日!雷霆手段之下,其他豪强噤若寒蝉,虽心怀不满,却再不敢公然对抗。
丈量、评级工作艰难却稳步推进。周鸣又改进了税收记录簿记。他摒弃了原先混乱的竹简记录,设计了一种更清晰的“两柱式”木牍账簿:左柱记录田主、田亩位置、等级、面积;右柱记录应缴赋额、实缴数额、缴纳日期。木牍按地域分类存放,便于查阅核对。同时,他推行了“两联凭据”制度:税吏收税后,填写一式两份的木劵(收据),一份交纳税户,一份留底备查,大大减少了税吏中饱私囊的空间。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郯邑城头的枯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又是一年秋收时。
田府官署内,气氛与一年前的凝重截然不同。田穰端坐案后,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和轻松。几名负责赋税的主吏正恭敬地汇报,声音都带着兴奋。
“禀大夫!今岁秋赋,全数入库!依‘相地衰征’新法,共收粟米……”主吏的声音激动地拔高,“比往年旧制,实增一成有余!远超预期半成之数!” 堂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声。
“好!好!”田穰抚掌大笑。
另一名主吏接着汇报:“下吏走访各乡,昔日耕种‘鸡爪岗’、‘碱窝子’的贫户,今岁赋额减半者比比皆是!虽年景平常,然其家有余粮,面上有光,口称大夫仁德!昔日聚众哭诉之事,再无发生!乡野之间,怨气尽消,民心思安!” 这正是周鸣模型预测的结果,中下田农户普遍减负。
“至于那几家…”主吏语气略带不屑,“虽有微词,然慑于法度威严,亦足额缴纳。费氏被惩后,其余各家皆循规蹈矩,不敢造次。”
田穰的目光越过汇报的属吏,落在坐在下首、安静品着一杯粗茶的周鸣身上。一年多的操劳,周鸣清瘦了些许,但眼神更加深邃沉静,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深衣,掩不住日益沉淀的从容气度。
“此皆赖周先生神算妙策,鼎力推行之功!”田穰离席而起,走到周鸣面前,郑重地深深一揖,“先生于我郯邑,如旱地之甘霖!请受田穰一拜!”
周鸣连忙起身还礼:“大夫言重。此乃大夫明断乾坤,上下戮力同心之果,周鸣不过略尽绵薄,循数理、顺天道而己。”
“先生过谦了!”田穰扶起周鸣,眼中满是真诚的倚重,“若无先生洞悉幽微,以‘勾股定矩’厘清田亩,以‘损益之道’定赋安民,以雷霆手段震慑宵小,何来今日府库充盈、民心归附之象?先生真乃我田穰之张良、陈平也!” 他将周鸣比作汉初谋圣,推崇备至。
“神算先生!神算先生!”不知是谁起的头,堂内外的属吏、仆役,甚至闻讯赶来的几位低级门客,都发自内心地欢呼起来。看向周鸣的目光,充满了由衷的敬佩和尊崇。那个曾对他冷嘲热讽的陈贾,此刻远远站在人群之外,脸色复杂,有嫉妒,有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丝无奈的颓然,悄然退入阴影之中。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出了田府,飞遍了郯邑的大街小巷,更飞向了郯邑之外更广阔的天地。
“听说了吗?田大夫封地出了个神人!”
“神算周先生!用‘勾股圣数’丈量天地,用‘损益天理’定赋税!府库满了,穷人的担子轻了!”
“真的假的?那么神?”
“千真万确!我表兄在田府当差,亲眼所见!那先生卜算如神,连豪强都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啧啧,了不得!这本事要是用在咱们这儿……”
市井之间,酒肆之中,关于“神算周先生”的传说越传越神,添油加醋。而在齐国的权力中心,某些敏锐的耳朵,也悄然捕捉到了来自郯邑的这股不同寻常的风声。一封封关于“田穰封地奇人”、“数理定赋安民”的密报,开始悄然呈递到某些大人物的案头。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暖暖地洒在官署内。田穰意气风发,与属吏们商讨着如何用新增的赋税整修水利、加固城防。周鸣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沙盘上郯邑清晰的轮廓,看着木牍账簿上整齐的数字,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充满生气的市井喧嚣。
一年前的困局,如同一个复杂的方程式,被他用逻辑、数据、模型,辅以必要的权谋与“神权”包装,一步步拆解、运算,最终导出了一个符合预期的解。封地内的乾坤,似乎己被他掌中之“数”悄然定下。
然而,周鸣的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平静。他端起粗陶杯,抿了一口微涩的茶水。杯中的水面微微晃动,映出他沉静的双眸。他知道,郯邑只是一个小小的棋盘。当他的名声传向更高处,当更复杂的权力博弈、更宏大的历史命题摆上桌面时,他手中这看似无往不利的“数学易学”,又将面临怎样的惊涛骇浪?定下这方寸之地的乾坤,只是他在这浩瀚春秋棋局上,落下的第一枚真正有力的棋子。前路,依旧是迷雾重重,杀机暗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