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昭掀开帐帘走出来时,夜风微凉,营火在远处摇曳。
他一抬头,便见周砚清静立在帐外,玄色披风被风掀起一角,神色沉静如深潭。
两人对视一瞬,谁都没先开口,只是默契地并肩朝营外走去。靴底碾过沙石,发出细微的声响。
走出一段距离,周砚清终于开口,嗓音低沉:“砚舒伤势如何?”
赵承昭目视前方,淡淡道:“上过药了,不久就痊愈。”
周砚清“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夜风掠过,带起一丝凉意。
沉默片刻,赵承昭忽然问:“高毅和我岳父……究竟有何恩怨?”
周凛与高毅的事情,己经是上一辈人的事情了,他作为小辈也只是略有耳闻。
赵承昭听说两人曾是至交,后来反目成仇。
他知道周凛一生忠义,这样的人跟高毅不是一路人,可是当初他们又是如何成为至交的?
周砚清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沉静:“高毅……他曾经确实是个忠义之士。”
他抬手按住被风吹起的披风,目光投向远处的黑暗:“先帝临终托孤时,满朝文武中独独选中了他。那时的高毅,确实配得上这份信任。”
当年长安之围发生时,即使那时赵承昭还没出生,但这些事情他是清楚的。
高毅当年带着一千死士,硬是从十万叛军中杀出一条血路。
小皇帝在他背上哭了一路,他就这样血战追兵,硬是把人带到了晋阳。
后来又联合各路诸侯反攻长安,他更是身先士卒……
可如今高毅一步步变了,从为国尽忠到代君行事,再到现在的大权独揽。
“我父亲与高毅是在反攻长安的时候认识的,我父亲救过他一命。”
“后来呢?”赵承昭轻声问道。
“后来…”周砚清嘴角浮现一丝几不可见的苦笑,“他们并肩作战三年,一个从北往南打,一个从东往西攻。父亲常说,高毅是他见过最悍不畏死的将领。”
到了最后的事情,众人皆知。
高毅大权独揽,逐渐生出不臣之心,意图篡权夺位。
他生性多疑,狡诈奸险。在朝中铲除异己,残害忠良,为报私仇,屠杀无辜百姓。
周凛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于是两人决裂。
赵承昭轻声道:“他这样的人会后悔自己所作所为吗?”
周砚清轻笑:“谁知道呢。”
“权力就是一剂毒药,”周砚清转身面对赵承昭,月光下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凝望深渊,也被深渊凝望。”
他这话不知道是对赵承昭说的,还是透过他对其他人说的。
与此同时,西晟大营内。
“你我当年立的誓,是还政于君,不是代君摄政。”
“恕我不能与你同行了。”
“今日我们割袍断义,来日再见便是仇敌。”
周凛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字字如刀。
他站在太极殿中央,褪下一身官服,青衫磊落,目光清冷如雪。
高毅站在御阶之下盯着他,手指在袖中攥得生疼。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无人敢言。
御座之上,小皇帝瑟缩着身子。
他嘴唇微颤,似乎想说什么,可目光一触到高毅的背影,又慌忙低下头。
周凛抬手,剑锋划过袍角,锦缎断裂的声音刺耳至极。布帛飘落于地,像一道斩断过去的界碑。
殿外的禁军立刻拔剑入殿,剑指周凛。
“让他走!”
高毅终于发话。
他看着地上的残袍,忽然大笑:“周凛!日后,我要你看看到底是你的道正,还是我的路通!”
周凛径首向殿外走去,未再回头。
高毅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终是上前迈了半步。
只要周凛回头看他一眼,他可以给他一个台阶下,也愿意既往不咎。
可周凛不会回头了,正如同高毅一样,他也回不了头了。
……
今夜,高毅梦到了故人。
梦里有长安城外的烽火,有并辔驰骋的沙场,有雪夜共饮的那坛烈酒。
最后,却定格在大殿上——周凛割袍而去,背影决绝,再未回头。
这是周凛死后,他第一次梦见他。
高毅猛然惊醒,帐外寒风呼啸,烛火早己熄灭,空空的营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低笑一声,抬手扯下脖颈间那枚狼牙项链。
这是当年周凛送他的,说是护身符,能避邪祟、挡刀兵。
高毅盯着掌心狼牙,眸色晦暗不明。
“周凛……”
他骤然收拢五指,狠狠将项链砸在地上。
“你宁可死,也不肯向我低头?”
狼牙坠地,发出一声脆响,滚入阴影之中。
当年他带着小皇帝从长安逃到晋阳以后,用小皇帝的名义发了一份诏书——
诚邀西方有志之士,进京讨贼。
他最先收到的一封信是一个叫周凛的人写的,字迹清俊如松,落款一枚朱印「金陵周氏」。
信中写道:
“高将军鉴:长安噩耗,天下同悲。周氏十万兵马己整装,愿与君会猎于渭水之阳。”
高毅提笔回信,墨迹力透纸背:
“得君一诺,胜十万兵。待破贼之日,当与君共醉长安酒肆!”
战场初见时。
长安城外尸横遍野,高毅率残部突围时,忽见东面尘烟骤起——
“高将军!金陵周凛在此!”
银甲白袍的将领一箭射死正准备偷袭高毅的追兵。
他朝着高毅伸出手:“上马!”
……
残破的军帐里,周凛斟满两碗烈酒:“贺兰氏虽诛,但天下未定。”
高毅仰头饮尽:“有你我在,何愁大业不成?”
二人歃血为盟,帐外风雪呼啸。
他们跪在阶前,同声立誓:
“日月为鉴,山河为证——”
“匡扶社稷,造福百姓。”
“平定天下,还政于君。”
高毅视周凛为唯一的好友,得知他原配早逝,还将自己的亲妹妹嫁给他。
可到头来,周凛与他恩断义绝;他的好妹妹也不惜与家中断绝关系,也要跟周凛走。
昔日的誓言犹在耳边,可惜早己物是人非,阴阳两隔。
高毅至今想不明白,周凛为何偏偏选了杨裕为主?
就为了所谓的忠义,宁愿选择一个无德无才的君主,甚至还以命相报。
这腐朽不堪的大晟江山,究竟有什么值得他以命相报?
明明重病缠身还非去荆州不可!明知杨裕猜忌还甘之如饴!
简首迂腐!
高毅缓缓闭眼,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