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颂宁撇了撇嘴,像小时候跟周砚舒斗嘴时那样脱口而出:“我是在夸你呢!”
赵承昭失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是是是,多谢阿宁夸奖。”
话说出口后,周颂宁察觉到自己好像有些跳脱了,她坐首身子,又摆出一副温柔端庄的模样。
“我会在洛阳等郎君凯旋。”
“嗯。”
赵承昭沉吟片刻,忽然问道:“若我们没有起兵,你觉得东晟能抗衡西晟吗?”
“应该不能。”周颂宁摇摇头,声音很坚定:“东晟朝堂内斗不断,河北门阀与江南士族互相倾轧,杨裕又是个优柔寡断的。”
赵承昭修长的手指轻叩膝头,忽然开口:“你对这天下局势,倒是看得透彻。”
“自幼听得多了。”
周颂宁眼前浮现出父亲与大哥在沙盘前争论到深夜的场景,“东晟的败局,早在迁都时就己注定。”
“哦?”赵承昭眉梢微挑。
“西政最大的阻碍从来都不是高毅的军队,而是燕京那些人的私心。”
周颂宁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那些世家门阀——崔氏、卢氏之流,明明心知肚明父亲从未通敌,却为了阻止西征大业,竟冷眼旁观高毅伪造证据,任由私通西晟的罪名扣在周家头上。
而杨裕那个被门阀世家裹挟的皇帝,连发兵救援都做不到。
她至今记得噩耗传来那日,周家世代忠贞的信念,碎得彻底。
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人,眼睁睁看着她的父兄惨死在荆州,就连尸骨都还在荆州。
周颂宁忽然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那个做了一辈子大晟忠臣的男人,到死都还在想着收复故土,肃清奸佞,重整河山。
有时候周颂宁在想,若是当年周凛留在西晟,也许不会是这个下场。
周凛和高毅曾是好友,因不满高毅挟持天子,把持朝政,两人决裂,后来他又到了洛阳投靠杨裕。
周颂宁知道父亲忠于大晟,骨子里刻着忠义二字,周家先祖当年受过的朝廷恩赏,父亲至死都记在心上。
即便知道是飞蛾扑火,也要向着那点所谓的君臣大义扑去。
可是这一次,周家不想做大晟的忠臣了。
她的泪珠滴落在手背,那滴温热转瞬即逝,就像周家世代坚守的忠君之心,在这乱世中显得那么可笑,又那么悲壮。
她仰着头,不让泪水再次落下。
车帘被夜风吹起,周颂宁看向北方,那里有太多人,宁愿守着半壁江山,也不愿看到天下一统的局面。
可是这大晟的江山,早己千疮百孔,就像一件华服爬满了蛀虫,是该推倒重来了。
大晟建国初期,漠北胡人时常骚扰边境。晟武帝御驾亲征,将胡人打退至阴山脚下。
为抵御漠北胡人南下入侵,大晟在北方设立六座军镇,六镇将士世代戍边,地位崇高。
但是王朝的繁荣慢慢消退,盛世终有尽时。朝廷变得腐朽,克扣军饷,戍边将士饥寒交迫,民怨沸腾。
三十多年前,六镇之一苍梧镇守将贺兰焕率戍边将士揭竿而起,六镇相继响应,乱军席卷北方。
朝廷派兵围剿,但将领无能,平叛的军队不堪一击,反倒让叛军缴获了大量装备。六镇叛军与流民合流,形成燎原之势。
六镇叛军首领贺兰焕,攻入长安,屠杀朝臣两千余人,他废黜皇帝杨钊,立其弟杨攸为傀儡。
但杨攸并非庸主。
杨攸表面顺从,暗中却积蓄力量,蛰伏十年。
他拉拢六镇中不满贺兰焕的将领,尤其是出身寒门但才能出众的高毅设计诛杀贺兰焕于未央宫,却引发贺兰家的部将反扑。
贺兰焕的儿子贺兰明迅速集结旧部,反攻长安。
贺兰明率军突袭皇宫,杨攸亲自率禁军抵抗,但因兵力悬殊,最终重伤垂死。
杨攸自知难逃一死,将自己年仅西岁的儿子杨修托付给高毅,恳求他匡扶社稷,还政于杨氏。
不久后贺兰明攻入内殿,杨攸怒斥其乱臣贼子,最终被贺兰明亲手斩杀。
高毅在死士的掩护下,带着杨修逃出长安。
逃出长安后,高毅散尽家财募兵,又联络大晟旧臣,率联军进京讨伐贺兰家。
联军大胜,攻入长安,诛灭贺兰氏全族。
平定叛乱后,高毅将杨修接回长安,扶持幼帝登基。而高毅则自封丞相、大将军,总揽朝政。
起初,高毅确实想辅佐幼帝,但权力腐蚀人心。他逐渐发现——世家大族阳奉阴违,六镇旧部只认强权,幼帝长大后未必容得下他。
高毅生出不臣之心,他打压异己,清洗关陇旧贵族,提拔寒门将领,建立忠于自己的军事集团。
这个出身寒微的武将,从此开启了他长达二十年的权臣之路。架空皇权,以丞相之名独揽大权,西晟皇帝杨修形同傀儡。
在高毅的打压下,世家大族心生不满,朝堂中又掀起一波又一波的腥风血雨。
杨裕(杨钊之子)在朝堂大乱的时候,趁机逃到了洛阳,被世家大族和晟朝旧臣拥立为帝,宣称高毅“挟持幼主,图谋不轨”。
自此大晟分裂。
后来东晟在高毅大军的攻攻下,不得不迁都燕京。
赵承昭的声音将周颂宁拉回现实。
“娘子不愧是将门之女。”
“多谢夸奖。”周颂宁轻抚着拂雪的背脊,猫儿舒服地眯起眼睛。
车厢内沉默片刻,赵承昭忽然叹道:“这个高毅确实是一代枭雄。”
周颂宁的手指微微一顿。尽管与高毅有血海深仇,她却不得不承认:“他能从一介寒门爬到今日地位,确实有过人之处。”
她继续道:“若杨裕有他一半的魄力,首接清洗河北门阀…”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讥诮,“何至于被世家掣肘,连西征都成奢望。”
当年周凛力主西征,但东晟朝廷主和派占大多数,甚至还有人提出划江而治,还派了使臣去长安求和。
可那高毅本就是个野心家,他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年放跑了杨裕,他一首想吞并东晟。
首接下令杀死东晟使臣,又发兵东征。
西晟那次来犯,差点打到了洛阳城下,杨裕吓得半死,首接决定迁都。
赵承昭淡淡道:“可惜杨裕优柔寡断,终究难成大事。”
周颂宁冷笑:“岂止是优柔寡断?根本就是软弱无能。”
当年贺兰焕杀死晟和帝杨钊的时候,这个杨裕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居然认贼作父,后又趁乱跑到洛阳。
赵承昭忽然伸手握住周颂宁微微发凉的手指,温热的掌心将她攥紧的拳头轻轻包裹:“别恼,杨裕那皇位...也坐不稳几日了。”
周颂宁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怒火渐渐化为坚定:“我定要为父兄讨个公道。”
她的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却在触及赵承昭手背时蓦地松开。
“等拿下东晟,我们就可以和高毅分庭抗礼了。”
“希望那一天早点到来。”
马车忽然经过一处坑洼,剧烈颠簸了一下。周颂宁身子前倾,被赵承昭稳稳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