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灶里的凤凰火苗忽然窜高三寸，将周元灰白相间的须发映成琥珀色。
老丹师五指扣住炉耳，青铜丹炉竟悬空旋转起来，炉身上饕餮纹路随着转动不断变幻方位。
"看好了。"周元袖中飞出七颗朱果，在炉口排成北斗状，"炼丹讲究的是君臣佐使，就像你那坛酸笋得配老鸭汤。"
林飞鼻翼微动。
他认出其中两味药材带着熟悉的腥甜——和昨日婠美处理毒鲈鱼时散发的味道一模一样。
少女此刻正背靠岩壁削萝卜花，刀尖却始终朝着丹炉方向。
"火候分文武。"周元突然并指戳向炉底，凤凰火焰应声裂成九瓣，"就像蒸蟹要猛火锁鲜，煨蹄得文火化胶。"
林飞突然伸手截住半片飘落的朱果皮。
指尖金纹明灭间，他竟从焦糊味里尝出三年前在醉仙楼尝过的蜜渍龙眼——那日灶王爷诞辰，后厨失火反而逼出了陈年酒坛的沉香。
"错了。"少年突然出声，"第三转该添寒潭水。"
小桃捧玉壶的手猛地一颤。
她分明记得师父说过，朱焰七转后方可注水。
可周元己经甩出翡翠葫芦，葫芦嘴喷出的梅子酒香裹着冰碴，正浇在丹炉第三颗饕餮头颅的鼻孔位置。
青铜炉发出类似饱嗝的闷响。
原本泛青的烟气突然凝成糖丝状，在空中结成个精巧的鸟笼。
笼中囚着的赤色光团左冲右突，撞得笼柱叮咚作响。
"你怎知..."小桃话没说完就被师父瞪回去。
老丹师袖中飞出十二道符箓贴在炉身，每道符都对应林飞昨日腌菜坛的封泥纹路。
林飞摸出根银针，针尖沾着早上熬的鱼露。
当丹炉旋转到某个角度时，他突然弹指将银针射入炉脚缝隙。
针尖与青铜碰撞的瞬间，整个岩洞都回荡起寺庙晨钟的余韵。
"好个听音辨味！"周元喉结滚动，咽下后半句惊叹。
他年轻时在东海见过能听潮辨矿的盲匠，却不及眼前少年这般将五感运用到极致。
炉盖掀开的刹那，三十六颗赤丸如流星追月，尽数落入小桃捧着的寒玉盘中。
最奇的是每颗丹药表面都浮着霜花纹——正是翡翠葫芦内壁的冰裂痕迹。
婠美忽然将萝卜花抛向半空。
雪白的花瓣还未落地就被某种力量撕成碎末，混着丹香凝成个模糊的人形。
那人形对着周元躬身施礼，转眼又被洞内阴风吹散。
"明日辰时三刻。"周元用丹炉余温烤着双手，状似无意地踢了脚灶台下某个凸起石块，"瘴气林的雾毒最怕海盐，记得用你处理醉虾的法子。"
林飞弯腰系鞋带时，瞥见石块背面刻着半朵曼陀罗。
花瓣缺口处新鲜的青苔痕迹，与他腰间葫芦底的纹路完全吻合。
岩洞深处又传来锁链晃动声，这次连小桃都白了脸色。
"师父，那批雷击木..."少女话说到一半突然咬住嘴唇。
周元正用丹炉灰在岩壁上画符，最后一笔却故意拖出个鱼钩状的弧度。
林飞数着老丹师收进袖中的符箓数量。
当第三十六张符纸消失时，他听见自己十岁那年打翻祭祖酒坛的碎裂声——与此刻洞顶冰锥坠地的响动分毫不差。
凤凰火焰渐渐缩成豆粒大小，在灶膛里跳着某种古老的祈福舞步。
婠美的菜刀不知何时换了握法，刀刃映出的不再是食材，而是周元袖口里若隐若现的星图残片。
晨雾裹着丹香漫过青石阶时，林飞正蹲在丹室檐角掏麻雀窝。
他怀里揣着半块桂花糖糕，指缝间漏下的碎屑引得雏鸟叽喳争抢。
"炼丹先炼心！"周元踹开竹帘，手里提着的青铜药杵在地面敲出火星。
老丹师今日换了件赭红道袍，袖口暗纹却是醉仙楼特供的鲛绡料子。
林飞翻身跃下，腰间银匙串撞得叮当响："您昨日说要教九蒸九晒，我寅时三刻就备好了三十六味药引——"他掀开藤筐，露出码放整齐的药材，每片叶子都裹着薄如蝉翼的冰晶。
小桃凑近细看，突然掩嘴惊呼。
那些冰晶分明是鱼露凝成的琥珀冻，在晨光下泛着蜜色涟漪。
最奇的是每片冻膜都裹着不同形状的气泡，正是《太虚厨典》记载的"百味锁鲜"秘术。
周元眼角抽动，袖中龟甲盘转得咔咔作响。
他抓起把紫苏叶往丹炉里抛，叶片却在触到炉壁的瞬间化作青烟，凝成个歪歪扭扭的"嗔"字。
"火候未至七分就敢下料？"老丹师忽然将整筐药材倒进山泉，"炼丹如炖羹，差一息就腥，多一息则柴。"水流裹着冰晶冲入石槽，竟在青苔上绘出幅完整的《百草经》脉络图。
林飞指尖轻点水面，波纹荡起的刹那，三尾银鱼从石缝跃出叼住药材。
鱼腹鼓动间，被泉水泡发的白术竟渗出蟹黄般的油星。
婠美不知何时出现在廊柱后，手中银剪寒光一闪，鱼鳃里顿时迸出带着药香的淡金色血珠。
"好个活鼎养丹术！"周元捏碎颗血珠，腥气里竟混着佛跳墙的醇厚，"但真正的炼丹..."他忽然甩出七枚铜钱，钱孔中射出的光柱将水雾切成菱格，"需要算准天地人三才时辰。"
林飞摸出根铁签，尖端沾着昨夜腌制的梅子醋。
当铜钱光影移到巽位时，他猛地将铁签钉入岩缝。
醋液渗入地脉的瞬间，整座丹房突然弥漫起糖炒栗子的焦香，屋檐下垂挂的冰凌竟开始滴落琥珀色的蜜汁。
小桃捧着的星盘突然疯狂旋转，二十八宿方位全部错乱。
周元喉头滚动，他分明看见少年每次移动脚步，都在青砖上留下糖画般的卦象。
那些本该苦涩的药香，经林飞周身流转竟化作千层酥似的馥郁。
"试试这个。"老丹师抛来半卷残破的《丹元录》，书页间夹着片风干的河豚肝，"申时三刻阴火最盛，我要看到九转回春丹的雏形。"
林飞翻到记载着"水火相济"的章节时，忽然用梅枝在泥地上画起醉仙楼的灶台布局。
当他把丹炉想象成炖着老鸭汤的陶罐时，那些艰涩的术语突然变得亲切——离火位分明是煨汤的炭盆，坎水位正是吊高汤的铜鼎。
申时的第一缕斜阳刺入丹室时，少年往炉中投入了第一味药。
他处理药材的手法不像炼丹，倒像是在准备八宝鸭——杜仲裹上蜂蜡如封坛酒，当归切成髮菜般的细丝，就连最难掌控的朱果，也被他扎成糖葫芦似的串子悬在炉口。
婠美的银剪突然发出蜂鸣。
她看见林飞用熬制佛跳墙的封坛手法处理丹炉，九重湿泥裹住炉身的刹那，地脉深处传来类似揭蒸笼的闷响。
周元藏在背后的手捏碎了龟甲，碎屑落地竟拼成个"驚"字。
丹成的瞬间，整座山谷响起年夜饭揭锅时的欢呼声。
炉盖被气浪冲开的刹那，三颗裹着糖衣的丹药滚入寒玉盘，表面龟裂的纹路竟与林飞昨日烤的开口笑点心一模一样。
"这是..."小桃用银匙轻敲丹壳，蜜色糖衣剥落的瞬间，露出内里流转的星河光晕。
本该苦涩的药香竟化作糖瓜粘牙的甜腻，连丹室梁柱都结出晶莹的冰糖霜花。
周元突然甩袖卷走所有丹药，掌心腾起的青火却烧不化那些糖衣："胡闹！
丹道岂容儿戏！"但他颤抖的嗓音出卖了震惊——丹药核心流转的，分明是化神期才能凝练的先天炁韵。
暮色西合时，老丹师独坐丹房。
他面前摆着七盏油灯，灯芯全用林飞炼废的药渣搓成。
当第三盏灯燃起翡翠色的火苗时，他忽然咬破指尖，在青铜炉底画了道血符。
符咒成型的刹那，千里外某座洞府中，正在品茶的灰袍老者突然捏碎了茶盏。
茶汤在青玉案上蜿蜒出卦象，老者袖中飞出九枚玉简。
其中一枚简上，"周元"二字正在渗出血丝。
窗外掠过传讯纸鹤残破的翅膀，鹤爪上还沾着林飞炼丹时溅出的糖霜。
岩洞深处的锁链声突然变得急促，这次连山涧游鱼都开始逆流而上。
婠美擦拭着染血的银剪，刀面映出周元正在焚烧的传音符。
灰烬飘向夜空时，隐约组成了"饕餮宴"三字的轮廓。
而此刻的林飞，正蹲在厨房给丹药裹第二层麦芽糖衣。
他哼着灶王爷诞辰的小调，完全没注意糖罐里映出的星空比往常多出三颗血色星辰。
窗棂上凝结的冰花突然裂开道细缝，露出后面半张布满雷纹的苍老面容——又转瞬被夜雾吞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