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孟冬,狼牙关。
狼牙关的晨雾裹挟着细雪粒子,林缚按了按甲胄下的棉袍,指尖触到内衬里藏着的半块硬饼 —— 这是昨日伙房最后一次按三成比例掺了麦麸的口粮。自从上次打败朝廷和蛮族铁鹞子的联军后,曹公公就开始对狼牙关实行封锁和断粮,至今己经持续了一个多月,狼牙关的存粮越来越少,形势愈发严峻。
"大人,第三批运粮队还是没消息。" 周三的马蹄在结冰的城砖上敲出细碎的响,鞍边挂着的牛皮水袋结了层薄霜,"屯田的事,百姓们还是有顾虑。”周三站在林缚身边,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林缚微微皱眉,目光扫过关外的荒地。他知道,推行屯田制是解决粮草问题的关键,但百姓们对这项新政策心存疑虑,担心这会增加他们的负担,甚至有人怀疑这是官府的又一个圈套。
“"走,去牵我的马。" 林缚扯下披风甩给亲卫,露出内里洗得发白的靛青官服,"把库里剩下的二十石黑豆装上车,再带五套犁具。"
周三一愣:"大人,那是最后的种子..."
"总不能让百姓看着我们吃肉喝肉汤。" 林缚翻身上马,靴底马刺刮过城砖,"传我的令,从今日起,狼卫口粮再减三成,副将以上每日只领一升麦麸粥。"
关外的荒地泛着青灰色,冻硬的土块在马蹄下迸裂。林缚远远看见田边聚着几个身影,老妇人背着竹篓,篓里躺着几株蔫白菜,几个汉子攥着生锈的锄头,锄头把上缠着磨破的布条 —— 那是从战死弟兄的衣甲上扯下来的。
"林大人!" 有人低声惊呼,百姓们下意识后退半步,浑浊的目光在林缚腰间的佩刀与马车上的粮袋间逡巡。林缚翻身下马,靴底陷进半尺深的荒草,忽然注意到左侧田埂上,有个七八岁的男孩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旁边卧着条瘦得皮包骨的黄狗。
"老伯,这地冻了三尺,往年怎么春耕?" 林缚蹲下身,指尖抚过老农掌心的老茧,比城墙砖石还要粗糙。老人缩了缩手,袖口露出三道浅褐色的疤痕 —— 那是被马匪抽打的鞭痕。
"回大人的话..." 老人咳嗽两声,喉头像塞着碎冰,"早年没仗的时候,开春先引雪水灌田,播下粟种后..." 他忽然闭上嘴,浑浊的眼睛闪过警惕,"如今这世道,播下去也是给官军当粮。"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息,有妇人悄悄抹泪,男孩画到一半的谷穗被风吹散,黄狗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尾巴。林缚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补丁摞补丁的衣襟,忽然瞥见田边歪着半截石碑,碑上 "永丰县屯田碑" 五个字己风化大半,却仍能辨出 "官取三成,民留其七" 的残句。
"各位乡亲!" 林缚提高声音,手按在石碑上,掌心触到冰冷的刻痕,"我知道你们怕什么 —— 景和二年,曹公公的税吏在永丰镇抽走九成粮,逼得百姓易子而食;去年腊月,铁鹞子南下,烧了三万亩良田。"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份羊皮卷,"但今天,我林缚以狼卫统领之名起誓,屯田所产,官取两成,民留八成,若有食言,让我林缚死在关外雪地,永不入祖坟!"
百姓们面面相觑,有人偷偷掐了把大腿。周三赶紧从马车上搬下黑豆,倒在破草帽里:"这是大人从军粮里省出来的种子,还有犁具 —— 狼卫今日就下地,先开十亩试验田!"
老农盯着黑豆,忽然扑通跪下:"大人还记得永丰镇的事?当年我男人就是被税吏..."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男孩跑过来拽住林缚的衣摆,仰头望着这个传说中杀退铁鹞子的将军,眼里映着晨光。
回到关内己是正午,林缚的官服沾满泥尘,指甲缝里嵌着冻土。议事厅里,火盆烧得噼啪响,却驱不散将领们眉间的霜色。参军沈砚冰捧着账册,指尖划过最后一行字:"存粮只够维持二十天,若屯田不及春耕..."
"那就让狼卫去垦荒。" 林缚撕开干粮袋,硬饼掉在地图上,"明日起,除了城头守军,其余人分三班倒,开挖引水渠。" 他忽然看见案头放着本残破的《石湖居士诗集》,书页间夹着片枯黄的桑树叶 —— 那是去年在苏州查案时,一位老学究送的。
"诸位可听过范成大的屯田诗?" 林缚翻到《西时田园杂兴》那页,墨迹在火光下泛着暖意,"‘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当年范大人在吴郡推行屯垦,百姓从抗拒到拥戴,靠的不是刀枪,是让大家看见,田里能长出安生日子。"
第二天清晨,狼卫们扛着犁具出城时,百姓们惊讶地发现,林缚居然穿着粗布短打,裤脚卷得老高,手里握着把磨得发亮的锄头。田头的老槐树下摆着张破木桌,沈砚冰正在教几个识字的百姓辨认屯田契约,墨迹未干的纸上,鲜红的手印比朝阳还要夺目。
十日后,第一块试验田播下了种子。林缚站在田头,看着狼卫们与百姓一起劳作,有人哼起了家乡的小调,男孩蹲在桑树下,学着大人的样子挖坑种瓜,黄狗趴在旁边,尾巴扫起细碎的土粒。
深夜,林缚坐在城头上,借着月光翻看屯田账册。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的喊声里,夹杂着婴儿的啼哭 —— 这是半个月来,狼牙关第一次响起新生儿的哭声。
他摸出怀里的桑树叶,叶尖的缺口像极了狼牙关的轮廓。忽然,远处的天际线泛起鱼肚白,田间传来此起彼伏的号子声,混着破冰的脆响,在晨雾中渐渐清晰。林缚知道,这声音,终将穿透曹公公的封锁,在关外的荒地上,催生出新的希望。
春雪融化的那天,狼牙关的百姓们发现,城墙上多了块新刻的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刻着参与屯田的百姓名字,最上方八个大字格外醒目:"官民同心,共守家国"。当第一株嫩芽破土而出时,林缚站在石碑前,看着田间忙碌的身影,忽然想起范成大诗里的那句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或许,这就是屯田的意义,不仅是为了粮食,更是为了让这人间烟火,在战火中得以延续。
随着时间推移,屯田制在狼牙关渐成规模。林缚让人在田间地头搭起草棚,请来老农学究教百姓育秧,狼卫们则利用休整时间帮百姓修建灌溉设施。每当夕阳西下,田间便响起此起彼伏的歌声,那是百姓们自编的屯田歌,歌词质朴却动人:"春播一粒种,秋收万担粮,狼卫护家国,百姓种田忙..."
曹公公得知林缚居然真的在荒地上搞起了屯田,气得摔了茶盏。有一次,几个密探趁着夜色企图烧毁试验田,却被守夜的百姓发现,老农用锄头敲晕了带头的密探,大喊着 "休想毁了咱们的活命田",赶来的狼卫们看着百姓们愤怒的眼神,忽然明白,他们守护的不再只是一座孤城,而是无数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三个月后,关外的荒地己变成成片的良田,黑豆苗长势喜人,桑树苗也抽出了新芽。林缚让人将第一批收获的黑豆磨成豆浆,分给全城百姓。当热气腾腾的豆浆端到百姓面前时,许多人落下了眼泪 —— 他们太久没有尝到这样醇厚的滋味,这不仅是食物的香气,更是希望的味道。
在屯田的过程中,林缚还发现了几个擅长木工和水利的百姓,他让他们带领大家改进农具,修建更高效的水渠。一位曾在江南做过木匠的老人,根据记忆制作出了改良的曲辕犁,大大提高了耕地效率。林缚将老人请到军中,让他向狼卫们传授技艺,一来二去,军民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小,亲如一家。
转眼到了盛夏,田间的黑豆己经结荚,桑树上挂满了青紫色的桑葚。林缚站在瞭望塔上,看着关外的景象,心中感慨万千。曾经的荒地如今一片生机,百姓们在田间劳作,孩子们在桑树下追逐嬉戏,狼卫们在远处巡逻,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美好。
夕阳西下,狼牙关的城墙上,林缚望着关外的良田,听着百姓们归家的欢声笑语,忽然觉得,所有的辛苦和付出都是值得的。他轻轻抚摸着城墙上的屯田碑,上面的字迹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格外清晰。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未来的狼牙关,不再是孤城,而是一座充满希望的家园,在战火中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