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皱巴巴的汇款单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指甲几乎掐进纸里。这是城里那个叫林建国的男人第三次寄钱来,汇款单附言栏里每次都写着相同的话:“给小穗买新书包。”
风卷起路边的尘土,吹得我眼睛生疼。远处传来拖拉机突突的声响,春生戴着沾满机油的手套跳下车,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亮。他看见我手里的纸,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又是他?”
我把汇款单塞进兜里,转身往家走:“村里小卖部的灯泡该换了。”春生在后面追上来,脚步声在石板路上敲出急促的鼓点。去年秋天也是这样,林建国突然出现在我们家院子里,西装革履的模样和土坯房格格不入。他说自己是我亲爹,当年因为逃荒把三岁的我丢在了村口的草垛里。
“小穗,跟爸去城里吧。”林建国蹲下来想摸我的头,我往后退了两步,撞翻了春生刚挑满的水桶。春生二话不说脱下外套裹住我肩膀,水珠顺着他的裤腿往下淌:“这丫头是我媳妇儿,您认错人了。”
夜里,春生躺在竹席上翻来覆去,老床板被压得吱呀作响。我背对着他数房梁上的裂纹,听见他突然说:“要不......你去见见他?”我猛地转身,月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照进来,映得他眼底一片青黑。
第二天我鬼使神差地去了镇上的招待所。林建国推来一个崭新的粉色书包,拉链上挂着会发光的卡通挂件:“你小时候总指着供销社的书包流口水。”他掏出手机翻出相册,里面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穿着公主裙站在旋转木马前笑得灿烂:“这是你妹妹,她说想有个姐姐。”
我盯着书包上亮晶晶的装饰,想起春生用化肥袋给我缝的书包。他把边角仔细地包上布条,还在正面绣了朵歪歪扭扭的小花。那天回家的路上,我把汇款单撕得粉碎,纸片像雪花一样飘进路边的水渠。
春生在院子里劈柴,斧头像长了眼睛似的精准劈开每根木头。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说:“后山的野杏熟了,明早我带你去摘。”我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木柴,发现每根都劈得粗细均匀——这是他特意为我做饭时烧火准备的。
那天深夜,我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春生的娘哮喘发作,他背着老人在雨里狂奔了三里地才拦到一辆三轮车。我举着伞在后面追,泥水溅满裤腿。医院走廊的白炽灯刺得人睁不开眼,春生攥着缴费单在自动取款机前来回踱步,额头上的水珠混着汗水往下淌。
“用这个。”我把林建国第一次寄来的汇款单拍在他手上。春生猛地抬头,眼里的血丝像蛛网一样蔓延:“你不是撕了吗?”我低头看着自己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指:“拼起来了。”
手术室外的时钟滴答作响,春生突然说:“你爹说得对,城里有更好的医院,更好的学校......”我抓住他冰凉的手,指甲掐进他掌心:“春生,我八岁那年发高烧说胡话,是谁在雪地里跑了二十里地找大夫?我十西岁被村里二流子堵在路上,是谁拿着镰刀冲出来?”
春生的喉结上下滚动,半晌才说:“可我......只能给你住漏雨的土坯房。”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我突然想起订亲那天,他把祖传的银镯子套在我手腕上,镯子内壁刻着歪歪扭扭的“穗”字。那天他说:“等咱有钱了,换个金的。”
林建国又来了村里。这次他开着锃亮的小轿车,后备箱塞满了进口零食和漂亮衣裳。春生正在给我修漏雨的屋顶,听见动静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我站在院子里,看着两个男人隔着一道篱笆墙对视。林建国递过来一张存折:“这里有二十万,小穗跟我走,以后......”
“叔,”春生擦了擦手上的泥巴,从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被体温捂化的麦芽糖,“小穗就好这口,我跑了三个镇子才买到。”他转头冲我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媳妇儿,梯子扶稳了,我把瓦都换了新的。”
那天夜里,我数着春生后背上新添的膏药,突然问他:“如果我真跟他走了,你怎么办?”春生的手顿了顿,继续给我揉着酸痛的肩膀:“那我就把咱们的故事写成信,每天往城里寄一封,首到把你读回来。”
秋收时节,林建国最后一次来村里。他站在金灿灿的稻田边,看着春生把我护在怀里帮我驱赶蚊虫,看着我踮脚给春生擦汗时他耳朵发红的模样。临走前,他把存折塞进我手里:“就当是嫁妆。”
我把存折埋在了后院的老枣树下。春生蹲在旁边往树坑里撒肥料,突然说:“等明年枣子熟了,咱们酿酒吧。”他伸手擦掉我鼻尖的泥土,动作轻得像碰易碎的瓷娃娃。远处传来邻居家孩子的笑闹声,炊烟袅袅升起,和晚霞融成一片温柔的橘色。
新房上梁那天,全村人都来帮忙。春生站在房顶上挂红绸,突然扯着嗓子喊:“我媳妇儿是这十里八乡最俊的!”下面哄笑声西起,我红着脸躲进人堆里,却被王婶推到最前面。春生从房顶上垂下一根红绳,绳子末端系着枚银戒指——还是当年那只,只不过内壁多刻了个“生”字。
“接着!”他喊。戒指在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我伸手接住,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林建国站在人群外远远看着,转身时我看见他悄悄抹了把眼泪。
婚后第三年,我们在新房的院子里种了两棵树,一棵枣树,一棵杏树。春生总说枣树结果慢,非要在树下埋个坛子,说这样能“催熟”。有天我打扫屋子,在床底发现个铁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信纸,每张纸上都写着同样的开头:“亲爱的小穗,今天村里的槐花开了,我又想起第一次见你......”
隔壁村的媒婆总笑话春生不懂浪漫,说他连求婚都只会憋红着脸问“要不要一起过日子”。可只有我知道,那些他熬夜修好的漏水屋顶,清晨放在窗台上的野雏菊,还有在集市上攥了一路都没舍得吃的糖糕,比任何海誓山盟都珍贵。
林建国后来再也没来过,但每年生日,我都会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最新款的钢笔和笔记本。春生总说:“你该给他写封信。”我握着笔,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或许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东西,不是血脉相连的羁绊,而是在漫长岁月里,那些愿意为你把平凡日子过成诗的人。
那天夜里,我靠在春生肩头看星星。他的胳膊被我枕得发麻,却一动不敢动。“春生,”我突然说,“你说下辈子......”他低头吻了吻我的发顶:“下辈子我还要第一个找到你,在你爹把你丢在草垛前就把你抱回家。”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春生指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等咱攒够钱,带你去坐火车,去看真正的大海。”我闭上眼睛,听着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声。月光落在院子里的两棵树上,树影婆娑,恍若一幅永不褪色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