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惊蛰(车轮滚滚与兄弟的号角)
日子像压实的土路,被我这辆蓝色面包车的轱辘一遍遍碾过,碾掉了丧母初时那股钻心的疼,碾得那些密密麻麻的债务数字,也显得稍微不那么扎眼了。妈坟头的草绿了又枯,枯了又冒出点新芽。老屋里的空气,那股子药味和悲气,也被柴米油盐、娃儿的吵闹和我身上带回来的汗味儿、尘土味儿一点点冲淡了。债还在那儿,黑沉沉地压着,但肩膀好像磨出了茧子,扛起来没那么撕心裂肺地疼了。
秀芬副食品店的灯箱,依旧是我归家时最暖和的念想。秀芬瘦了些,眼角的纹路深了点,但眼神里的韧劲儿还在。她把铺子盘得精打细算,进货出货,账目清爽。安安上了小学,背着她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回来就趴在铺子角落的小板凳上写作业,写完还知道帮妈妈看会儿弟弟。小石头这皮猴儿,走路带风,说话利索多了,整天追鸡撵狗,笑声脆生生的,给这沉甸甸的老屋添了不少活气。
最让我喘口气的,是跑车的生意,它像开春的地气儿,悄没声地往上拱了。
不知道是乡亲们知道我家因为母亲治病欠债太多,多照顾我生意,还是我这“海洋运输”的名头慢慢传开了,活儿渐渐多了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像个没头苍蝇瞎转悠半天拉不到一趟。现在,天不亮出车,基本都能排上趟。
送人去县医院看病的活儿最多。谁家老人咳喘厉害了,娃娃发烧不退,产妇要生了,都爱喊我。我的车干净,开得稳当,价钱也公道。每次拉完病人,我都仔仔细细拿消毒水擦一遍座椅和门把手,怕给人过了病气。秀芬会默默塞给我几个干净的布垫子备用。看到那些愁眉苦脸的人进了医院,过几天又平平安安、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坐我车回来,我心里头也跟着松快些。
赶上逢年过节、红白喜事,送人走亲戚的活儿也多。车厢里塞满了鸡鸭鱼肉、烟酒糖茶,还有穿着新衣裳、兴奋得叽叽喳喳的大人小孩。空气里弥漫着节日的喜气和人情味儿。遇到爱唠嗑的乘客,一路听他们摆龙门阵,东家长西家短,日子好像也跟着鲜活起来。
码头卸货、工地搬砖的苦力活儿也接,但不像以前那样当成救命稻草了。有更好的选择,谁愿意去卖那身死力气?肩膀上的旧伤,一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提醒着我别逞强。
这么一天天跑下来,刨去油钱、车子的损耗,口袋里落下的票子,基本都能有个五六百块。这数儿,搁以前想都不敢想!厚厚的一沓,交到秀芬手里时,她那疲惫的眼睛里,总算能闪起点实实在在的光。账本上,支出栏旁边那代表还债的数字,虽然缓慢,但确实在一点点往下减。医院那笔最大的两万多,像座冰山,但边上己经凿掉了一小块。氧气机的尾款,也凑得七七八八了。
日子,像是从泥泞里挣扎着爬上了稍微平整点的土路,虽然还远没到康庄大道,但总算是喘匀了气,看到点盼头了。
这天傍晚,天擦黑。我又拉了一趟从邻镇回来的活儿,送一对带着娃儿回娘家的年轻夫妻。车厢里还残留着娃儿吃零食的香甜味。车子开进村口,远远就看见自家老屋窗户透出的暖黄灯光,像黑夜里的灯塔。
推开门,饭菜香混着安安写字本的纸墨味儿扑面而来。秀芬正把最后一道蒜苗炒腊肉端上桌,油汪汪的,香气勾人。安安趴在桌上写作业,小眉头皱着,认真得很。小石头坐在地上玩积木,嘴里还咿咿呀呀给自己配着音。
“爸爸回来喽!” 小石头眼尖,丢下积木就扑过来抱腿。
安安也抬起头,小脸上露出笑:“爸爸,今天生意好不好?”
“好!好得很!” 我弯腰一把抄起小石头,举了举,惹得他咯咯首笑。又走过去,顺手揉了揉安安的脑袋,“作业写完没?赶紧洗手吃饭!”
秀芬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笑意:“累了吧?快洗洗,饭好了。” 她转身去盛饭。
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昏黄的灯光下,饭菜冒着热气。腊肉炒得咸香,蒜苗碧绿。我端起碗,扒拉了一大口饭,胃里暖烘烘的。看着秀芬给俩孩子夹菜,听着安安说学校里哪个同学又闹了笑话,小石头笨拙地跟一块肥肉较劲… 这寻常人家的烟火气,此刻嚼在嘴里,比啥都香。心里那根绷了太久的弦,似乎也在这暖意里,悄悄松了一扣。
就在这当口——
“叮铃铃——!!!”
堂屋靠墙的柜子上,那个落满了灰尘、像个摆设一样的红色老式座机电话,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毫无预兆地、极其刺耳地尖叫起来!
“哎呀!”
“妈呀!”
全家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吓得一哆嗦!秀芬手里的汤勺“哐当”一声掉进汤碗里,溅起几点油花。安安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小脸煞白。小石头更是吓得“哇”一声就哭了出来,手里的肥肉也掉了。
我也被惊得差点噎着!心“咯噔”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多久了?多久没听过这破电话响了?
自从妈住院那会儿开始,它就基本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后来妈走了,家里装了手机,这老古董更是彻底退休,落灰吃土。秀芬偶尔擦柜子,都懒得碰它一下。这猛地一响,声音又大又尖,在安安静静的饭桌上炸开,真他娘的像平地一声雷!比鬼叫还吓人!
巨大的惊吓过后,是瞬间涌上来的不祥预感!这玩意儿…就是个丧门星!上次它鬼叫,是妈在医院快不行了!再上次…是王伟那狗日的在枪炮声里哽咽!
恐惧,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我猛地放下碗筷,动作大得桌子都晃了一下。也顾不上秀芬惊魂未定和俩孩子吓哭的脸,几步就冲到柜子前。那催命似的铃声还在疯狂地叫嚣,震得人头皮发麻。我盯着那部落满灰尘的红色电话机,像是盯着一颗随时会炸的雷。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下河捞炸弹,才一把抓起了那个冰凉的、沉甸甸的听筒!
“喂?!哪个?!” 我的声音又急又冲,带着还没散尽的惊吓和本能的不耐烦。
电话那头,先是传来一阵“滋啦…滋啦…”的电流杂音,信号似乎不太好。紧接着,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带着浓重山东腔却又硬生生拗着西川话调调的大嗓门,穿透了杂音,像敲破锣似的在我耳朵边炸响:
“喂?!海洋?!唐海洋?!是你龟儿子不?!老子李力!力王!”
李力!力王!
这名字,像根烧红的铁钎子,“嗤啦”一下捅进了我脑子里!那些被柴米油盐和债务压到最底层的记忆——以前训练场上的摸爬滚打、汗水砸在水泥地上的闷响、出发前拳头碰拳头砸在胸膛上的钝痛、还有米大勇那张总是笑嘻嘻、最后却盖着党旗的娃娃脸——跟开了闸的洪水似的,“轰”一声全冲了出来!砸得我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是李力!是那个在边境线上跟阎王爷掰腕子的兄弟!力王!
一股说不清是惊是喜还是慌的劲儿猛地顶上来,冲得我嗓子发紧,声音都劈了叉:“…力…力王?!李力?!是你狗日的?!你…你娃还喘着气呢?!” 手心里的汗,瞬间把听筒都濡湿了。
“锤子话!老子命比钛合金还硬!阎王嫌老子嗓门太大,震得他地府不安生,不收!” 李力在电话那头嘎嘎大笑,那混不吝的劲儿隔着千山万水都能闻到,可仔细听,笑声底下好像也藏着点沙哑,像是累狠了,“咋个样嘛?海洋?你个龟儿子最近咋样?屋头婆娘娃儿都好噻?秀芬嫂子喃?安安和小石头喃?长高没得?是不是都成小大人了?” 他连珠炮似的问,又急又真,那股子滚烫的兄弟情义,隔着电话线都烫人。
这普普通通的问候,像寒冬腊月里灌下的一口滚烫的姜汤,辣得人喉咙发紧,一股热气却“腾”地从心窝子首冲上来!刚才那点惊吓和怨气,瞬间被冲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久别重逢的激动和心头发酸。我稳了稳神,声音还有点抖:“好…好…都…都好…” 我重复着,像是要抓住点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秀芬和娃儿都好…就是…我妈…去年冬天…走了…” 提起妈,心口那块疤还是被狠狠揭了一下,疼得我吸了口凉气。
电话那头明显沉默了几秒,电流的滋啦声好像也小了点。李力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真心实意的沉重:“…嫂子节哀…海洋,节哀…生老病死,莫得办法…你…给老子挺住了!” 他顿了一下,语气猛地又拔高,透着一股火烧眉毛的急,“对了,王伟那个瓜娃子…百宝箱…他联系过你没得?他狗日的最近啥子情况?你晓不晓得他…他龟儿子现在在哪个塌塌?!”
百宝箱!王伟!
我的心“呼”地一下又悬了起来!上次那通电话,他那压抑的哽咽,还有电话背景里隐约的、让人汗毛倒竖的枪炮声,像根烧红的铁钉,死死钉在我心尖子上!
“他…小半年前来过一次电话,” 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带着点干涩,“就…就问了下屋头咋样,听了个响动…他…声音听着…垮得很…累惨了…还…好像哭了…” 这几个字,我吐得异常艰难,像从牙缝里硬抠出来的,“具体在哪儿…屁都没放一个,就说刚撤下来歇口气…后来…就再没得音信了…” 一股强烈的担忧像藤蔓一样缠上来,勒得我有点喘不过气。
“锤子!老子就晓得!” 李力在电话那头猛地骂开了,声音焦躁,还压着一股子按捺不住的火气,“百宝箱那龟儿子!死鸭子嘴硬!报喜不报忧!他…他那边比老子们想的恼火一百倍!上次搞那个活路…硬得很!折了好几个兄弟伙…他…他娃差点也…” 李力好像猛地刹住了车,听筒里只剩下他粗重得吓人的喘息声和滋滋啦啦的电流声。
我的心“唰”地一下沉到了脚底板!“差点也…” 后面是啥子?光荣了?废了?我他妈不敢想!巨大的恐惧像只冰冷的铁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喉咙!声音都变了调,几乎是吼出来的:“李力!你狗日的给老子说清楚!王伟他到底咋个了?!他人在哪儿?!”
“海洋!听老子说!” 李力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异常严厉、急促,带着当年在特警校行动前下命令那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劲儿,硬生生穿透了刺耳的电流杂音,“电话里头说不抻抖!信号撇得很,也不安全!老子人现在就在省城!刚下灰机!有急事!上头的命令!喊老子马上来找你!”
“找我?!” 我他妈彻底懵了!像被雷劈了似的,耳朵里嗡嗡响,眼前金星乱冒,差点连听筒都拿不稳!找我?一个脱了军装好几年、好不容易把跑车生意做稳当点、刚看到点还债希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烂司机?找我搞锤子?!
“对!就是你娃!” 李力的语气硬得像淬了火的钢,每个字都像子弹一样砸过来,带着千钧之力,“听好,海洋!情况火烧眉毛!十万火急!老子长话短说!王伟…百宝箱他…现在遭困到一个鬼都找不到、鸟不拉屎的塌塌!处境恼火得很!危险得很!平常那些板眼…搞不定!上头需要…一个像你娃这种…跟他熟得穿一条裤子、懂以前那套老把式、又绝对他娘靠得住的人!一个能钻进去…把他狗日的囫囵个儿捞出来的人!”
“上头…记得你!记得‘狸猫’!记得你们当年整的那些绝活儿!这回行动…代号‘归巢’!目标只有一个——把百宝箱,活着给老子带回来!” 李力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极度的迫切,有点发颤,带着一股子豁出命去的狠劲儿,“海洋!兄弟伙!老子晓得你现在屋头刚缓过劲儿!但是…王伟他…他需要你!现在!只有你娃才帮得到他!看在一锅舀饭吃、一起扛过枪、一起流过血的份上!看在大勇的份上!帮帮他!帮帮老子们!”
轰——!
李力的话,字字句句都像炸雷,在我脑子里、心坎上炸开了花!把我从那刚刚驶上正轨、充满柴米油盐和还债希望的日子里,硬生生给拽了出来,一脚踹进了一个我以为这辈子都跟它绝缘的、子弹横飞、硝烟弥漫、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的世界!
王伟陷在绝境!要我去救!只有我能救!代号“归巢”…把他活着带回来…
这铺天盖地的信息,裹挟着惊涛骇浪,把我脑子搅成了一锅沸腾的浆糊!我攥着听筒,像个被施了定身法的木桩子,僵在冰冷的柜子前,动都不会动了。饭桌那边,秀芬、安安都吓傻了,瞪着我那张瞬间褪尽血色、写满了极度震惊、茫然和“老子是不是在做噩梦”的脸。小石头被这死寂的气氛吓得又瘪起了嘴。
听筒里,李力的声音还在急吼吼地往外蹦,夹着刺耳的杂音:“海洋!海洋?!听到没得?!开腔!老子现在就去弄车!连夜往你那边杀!最迟明天晌午前拢!你给老子等到!见面细说!记到!这事儿,天塌下来都只有你知我知!等老子!”
电话“啪”地被挂断,只剩下急促又冰冷的忙音——“嘟…嘟…嘟…”
我像个断了线的木偶,手指僵硬地松开,听筒“哐当”一声掉在柜子上,又弹了一下,最后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我慢慢转过身,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神发首地看着灯光底下老婆娃儿那张张惊惶失措、写满问号的脸。
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马蜂在飞。李力那炸雷一样的吼叫,翻来覆去地轰:
“王伟他…现在遭困到一个鬼都找不到的塌塌!恼火得很!危险得很!”
“把他囫囵个儿地带回来!”
“海洋!兄弟伙!王伟他需要你!只有你娃才帮得到他!”
“代号‘归巢’…”
灶房里头,炖萝卜的锅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飘出平凡日子安稳的香气。堂屋饭桌上,那碗油汪汪的蒜苗炒腊肉还散发着的光泽。可我的世界,就在这短短几分钟里,因为这通从死人堆边缘打来的电话,因为这声能把命豁出去的兄弟的号角,他妈的天翻地覆了!
刚刚压下去一点的债山,还沉甸甸地压在肩头。老婆孩子期盼安稳的眼神,还热乎乎地烙在心口。可现在,另一座山,一座更高、更陡、爬上去就可能粉身碎骨、却拴着兄弟一条命的山,又他妈轰隆隆地砸到了眼前!像一道没有退路的悬崖!
我该咋个办?!
**(本章完 约82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