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归乡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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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1月4日 成都火车站
凌晨西点半，站台灯昏黄得像隔夜的茶水。李力把迷彩背囊甩上肩，金属扣撞在肩胛骨上"铛"地一响，惊醒了蜷在长椅上打盹的流浪汉。
"硬座？"王伟盯着车票皱眉，"二十六个小时啊......"
米大勇没吭声，正把军用水壶往腰带扣上挂。壶底有道凹痕，是去年在边境被流弹擦的。我注意到他系绳结的手指有点抖——昨晚熄灯后，我听见他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压得行军床吱呀响了大半夜。
"知足吧！"李力己经蹿到月台最前端，作训靴碾碎了一片薄冰，"总比上次缉毒时蹲沼泽强！"他忽然转身倒退着走，作训服领口敞着，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里炸开，"喂，米大，你们那儿过年是不是得吃......"
汽笛声淹没了后半句话。绿皮火车像条疲惫的老蛇，缓缓滑进站台。车窗上凝着冰花，映出无数个变形的、穿着军装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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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里弥漫着泡面和汗酸味的混合气息。我们挤在三人座上，李力非要抢靠窗的位置，鼻子贴在玻璃上呵出个白圈，又迅速画了把歪扭的枪。
"看！像不像咱们缴获的AK？"他手肘撞到小桌板，震翻了王伟的搪瓷缸。茶水在《浙江风物志》上洇开，正好淹没了"丽水"两个字。
王伟"啧"了一声，掏出手帕慢慢吸水。书页间露出照片一角——不是全家福，是张陌生女孩的侧脸照。李力眼疾手快地去抽："藏挺深啊老王......"
两人扭打间，米大勇忽然起身。他动作太急，作训裤勾住了座椅弹簧，"刺啦"撕开道口子。我们都愣住了——上次见他这么毛躁，还是新兵连时听说父亲摔断了腿。
"我去抽根烟。"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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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烟处挤着几个农民工，劣质烟草味呛得人眼睛疼。米大勇摸出盒红塔山，却半天没点燃。打火机跳动的火苗里，我看见他瞳孔缩了缩——对面车厢连接处，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农正弯腰捆竹篓，后颈晒出个鲜明的V字痕，和米大勇作训服领口露出的晒痕一模一样。
"三年了。"他突然说，烟在指间转了个圈，"我家后山的毛竹，现在该有碗口粗了吧。"
车窗外，雪原开始褪成黄褐色的丘陵。阳光刺破云层那刻，米大勇摸了下作训服口袋。照片不在了，但那张全家福此刻正躺在王伟的《浙江风物志》里——王伟悄悄把书塞进了他的背囊，书页间还多了张字条："你爸托炊事班老周捎的，藏了半年。"
字条背面是铅笔写的食谱：冬笋炖咸肉，香油要淋两遍。
归乡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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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1月5日 丽水市长途汽车站
李力把皮夹克甩在座椅靠背上，露出结实的臂膀——那是长期机枪训练留下的肌肉记忆。中巴车在盘山路上甩尾时，他纹丝不动地抓着扶手，指关节凸起的弧度像握着机枪握把。
"给。"王伟从帆布包里摸出个铁皮盒，里面整齐码着薄荷糖，"卫生队小刘给的。"作为爆破手，他连取东西都保持着拆弹时的精准角度。
靠窗位置，米大勇安静得像融进了阴影里。黑色高领毛衣裹着他精瘦的身形，左手食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叩——那是狙击手测算风速时的习惯动作。窗外掠过的竹影在他浅棕色的瞳孔里明明灭灭，像瞄准镜里的测距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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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转弯时行李架震动，我的背包滑落。弹壳滚落的轨迹在米大勇眼里仿佛慢镜头——这个能在800米外预判目标移动的狙击手，己经算出每枚弹壳的落点。他伸手一捞，五枚弹壳同时落入掌心。
有枚弹壳滚向车厢连接处，王伟突然横跨一步。这个爆破手标准的拦截姿势，让弹壳在距离排气管十厘米处停住。前排摘菜的大娘回头时，只看见米大勇正在数弹壳——左手虎口的枪茧在铜壳上蹭出细响。
"去年在勐腊..."米大勇转动着带凹痕的弹壳，声音轻得像在调节瞄准镜焦距。我们都记得那个月夜，他趴在毒贩营地800米外的岩石上，这枚跳弹擦着他伪装布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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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浸透了村口的苦楝树，树梢上"光荣军属"的铁牌泛着冷光。米大勇站在晒谷场边缘，运动鞋碾碎了一粒去年的稻谷。竹梢突然晃动，我们西人同时凝神——这是常年敌后作战养成的警觉。
一个驼背老人钻出竹林，胶鞋上沾着新鲜的泥浆。他举起竹耙的姿势让米大勇瞳孔骤缩——就像三年前离家那天，父亲举着晾衣竿吓唬偷柿子的麻雀。
"小兔崽子！"老人嗓门大得惊飞了竹林里的斑鸠，"冬笋都让野猪拱完了才回来！"
米大勇站在原地没动，呼吸频率却变成了狙击时的绵长。老人扔下竹耙，在旧棉袄上擦了擦手，才拍上儿子肩膀——布满老茧的掌心在米大勇毛衣上留下几道泥印。
李力突然走到苦楝树下，假装研究树皮上的虫蛀痕迹。王伟翻开《浙江风物志》，全家福上年轻的米大勇站在父母中间，站姿己经带着狙击手的挺拔。
"爹。"米大勇的声音像扣动扳机前最后那秒的寂静。老人从怀里掏出的油纸包窸窣作响，晒得蜷曲的笋干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远处灶屋飘来腊肉炒蒜苗的香气，米大勇接过油纸包时，父亲的手指在他腕间停留了一瞬——那触感让他想起第一次摸到狙击枪扳机时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