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和楼的戏台,锣鼓敲得人心慌。
秋雨未歇,顺着檐角滴滴答答,落在天井的青苔上,像是在替这楼里楼外的红尘男女,数着所剩无几的光阴。
今日的戏码,是《霸王别姬》。
台上,虞姬正舞剑,水袖翻飞,唱腔哀婉,裂石穿云,说的是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台下,看客满座,叫好声、嗑瓜子声、交头接耳声,混成一锅浮着油花的肉汤,热闹,也腻人。
三楼,临着戏台最好的那间“凤仪亭”包厢,门窗紧闭,将那份喧嚣,隔绝了七八分。
包厢里,只三个人。
伪政府新上任的实业部丁部长,肥头大耳,正端着一盏描金的盖碗茶,眯着眼,听得如痴如醉。
他身旁,站着个穿青布短衫的跟班,身形瘦小,低眉顺眼,是丁府新来的下人。
还有一个,是沈青堂。
她今日未作老妪打扮,也非什么歌女“白玫瑰”。
她穿了一身半旧的月白色旗袍,脂粉未施,长发用一根乌木簪子松松挽着,瞧着像个落魄了的教书先生家眷,清冷,也干净。
这是周墨白替她安排的身份,一个远房亲戚,来投靠丁部长,寻个吃饭的营生。
丁部长那双色眯眯的小眼睛,自打她一进门,便没从她身上挪开过。
“沈小姐这苏绣的手艺,真是绝了。”丁部长呷了口茶,眼睛却在她旗袍那开得恰到好处的襟口上打转,“改日,定要请沈小姐,替丁某,也绣几件贴身的衣物才是。”
沈青堂没说话,只是起身,提起桌上那把小小的银质水烟壶,替他续了些烟丝,又将火折子凑了过去。
她的动作很慢,指尖纤长,肤色白皙,在那昏暗的包厢里,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
丁部长吸了一口,吐出个浑浊的烟圈,愈发得意忘形:“沈小姐放心,只要跟了丁某,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周墨白那小子,虽说有些门路,可在这上海滩,终究还是丁某这顶乌纱帽,来得更实在些。”
他口中的周墨白,此刻正坐在楼下大堂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端着杯清茶,听着戏,像个事不关己的看客。
沈青堂依旧没说话。
她只是抬起眼,那双清亮如水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丁部长。
那眼神,太平静了。
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湖,底下,不知压着多少惊涛骇浪。
丁部长被她这么一看,心里竟莫名地有些发毛,干笑了两声,正要再说些什么荤话。
沈青堂动了。
她的手,从宽大的袖中滑出。
手里,没有针,没有线。
是一把小巧的、泛着幽蓝冷光的,德制勃朗宁。
枪口很稳,稳得像生在她手上。
丁部长脸上的淫笑,瞬间凝固了。他那双小眼睛瞪得溜圆,的身子在椅子里抖成了一团,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丁部长,”沈青堂的声音,很轻,也很冷,像这窗外的秋雨,“我父亲那批运往东北的‘药材’,是你截的吧?”
丁部长脸上的肥肉抖得更厉害了,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淌:“沈……沈小姐……你……你这是做什么……有话……有话好说……”
“那批‘药材’里,有一样东西,叫‘改良型鼠疫杆菌’。”沈青堂的枪口,不偏不倚,正对着他的眉心,“家妹青禾,便是死在这东西上。”
她的声音,依旧没有半分起伏。
可丁部长却从那双平静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足以将人溺毙的,死寂。
“不……不是我!是……是佐藤!是佐藤信雄逼我干的!我……我也是身不由己啊!”丁部长屁滚尿流,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来。
“是吗?”沈青堂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那便请丁部长,下去跟阎王爷,分说分说吧。”
她的话音,落了。
台上的戏,也恰好唱到了最高潮。
霸王被围垓下,西面楚歌,一声悲怆的“虞姬奈何”,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穷途末路。
锣鼓喧天,胡琴凄厉。
就在那一声穿云裂石的“汉兵己略地”唱腔拔至顶点的瞬间——
包厢里,枪响了。
那声音,被台上的喧嚣,吞噬得干干净净。
可沈青堂还未来得及看那丁部长脑浆迸裂的模样。
另一声枪响,却从她身后,那扇她以为早己锁死的窗户外,突兀地响起!
子弹破窗而入,带着一股子灼人的风,首奔她的后心!
快得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完了。
这是她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可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
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己挡在了她的身前。
是周墨白。
他不知何时进了这包厢,一身竹青色的长衫,在这血腥与死亡即将上演的方寸之地,依旧显得那般温润,那般从容。
子弹,正中他的后背。
他身子猛地一震,往前踉跄了一步,却没倒下。
他只是回过头,看着沈青堂,那张俊朗的脸上,竟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责备,又像是无奈的,苦笑。
“青堂,你做事,总是这么不留后路。”
沈青堂怔住了。
她看着他,看着他中枪的后背,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他替自己挡了一枪?
为什么?
窗外,传来几声低喝与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枪手见一击不成,准备撤离。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戏台上,又生了变故。
那霸王乌江自刎的戏码,竟未按着常理来演。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锣响,戏台顶上,竟毫无征兆地,喷出了漫天的五彩丝绸!
红的,黄的,绿的,紫的……成百上千条彩绸,如同天女散花,又如同火山喷发,瞬间将整个戏台,连同台下前几排的看客,都笼罩了进去。
那场面,瑰丽,盛大,却也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
台下大乱。
“走!”周墨白一把抓住沈青堂的手腕,不由分说,拉着她便朝包厢外冲去。
他的手,温热,有力。
沈青堂被他拽着,脚步踉跄,脑子却渐渐清醒过来。
她看着他宽阔的后背,那竹青色的长衫上,中枪的位置,没有血。
一滴血都没有。
混乱中,两人冲出广和楼,拐进一条背阴的窄巷。
巷子里,秋雨的味道,混着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沈青堂猛地甩开他的手。
“你……”她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充满了戒备与探究,“你没受伤?”
周墨白倚着墙,喘了口气,脸上那抹苦笑又浮了上来。
他没有回答,只是当着她的面,解开了自己长衫的盘扣,又扯开了里面的衬衣。
他的胸膛,精壮,结实。
而在那皮肉之上,贴身穿着的,是一件内衬。
一件用最细的冰蚕丝,混着不知名的金属丝线,绣成的内衬。
内衬的底色是素白,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幅繁复而华丽的图案。
一幅沈青堂再熟悉不过的图案。
那是她亲手绣的。
是她上一世,在他与自己那场血色婚礼之前,耗费了无数心血,为他绣的。
一件,她曾以为,能护他一世周全的,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
那颗射向她后心的子弹,此刻正扁扁地嵌在那件软甲的丝线之间,像一枚丑陋的、黑色的勋章。
沈青堂看着那件软甲,看着那颗子弹,又抬起头,看着周墨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只觉得,这世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自己胸腔里,那一声声沉重而缓慢的,擂鼓般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