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又落下来了。
不是江南杏花春雨那般缠绵,是上海滩十里洋场这片浮华地界上,特有的那种冷雨,带着股子铁锈和硝烟的味儿,浇在人心里,凉得能长出青苔。
黄浦江的水,涨了,浑得像一锅搅不开的米汤。
江面上,飘着些烂木头,破席子,还有些不知是哪家小姐丢了的、绣着鸳鸯的红鞋。
江水往下游走,到了那片龙蛇混杂的码头区,流速便缓了。
也就是在这片缓水区,飘上来一具尸首。
发了胀,泡得发白,一张脸,早叫江里的鱼虾啃得瞧不出人样。
尸首身上,穿着件半旧的劳工服,青灰色的粗布,早被江水泡得没了颜色。
若是在平日,这般无名浮尸,便也只是巡捕房派两个不情不愿的仵作,草草验了,拖去乱葬岗埋了的事。
可今日,这具尸首,却被几个穿着黑风衣、帽檐压得极低的人,首接抬进了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一路,往法租界那间最是僻静的私人殓房去了。
殓房里,一股子福尔马林混着死亡的气味。
沈青堂站在那具浮尸前,面无表情。
她今日穿了一身竹青色的长衫,瞧着像个教书先生,温润,却也疏离。
周墨白站在她身侧,没说话,只是递过来一方雪白的手帕。
沈青堂没接。
她的目光,落在那件早己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劳工服上。
衣裳的针脚,很粗,是机器轧的。
可在那衣裳的领口内侧,还有袖口的缝线处,却有几处,是后来用手针,细细补过的。
那针脚,细密,均匀,藏得极好。
是她的手笔。
是她沈家“飞凤穿针”的独门针法。
这批劳工服,是她借着周墨白的路子,暗中送给城外一支抗日游击队的。
如今,这件衣裳,穿在了一具浮尸身上,回到了她面前。
“衣领里头,有东西。”沈青堂的声音,很轻,也很冷,像这殓房里的风。
周墨白点点头,示意一旁穿着白大褂的助手。
助手戴上手套,用一把小巧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挑开那处缝线。
线断了。
一截被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小玻璃管,从那夹层里,滚了出来。
玻璃管很细,比女人的小指还要细上几分,里面是半管浑浊的、淡黄色的液体。
管身上,没有标签,没有记号。
可沈青堂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浑身的血,都往脚底下沉。
这东西,她认得。
与那日她在施耐德疗养院的冷藏箱里,看到的那些“改良型鼠疫杆菌”,一模一样。
“阿姐……”
一个虚弱的、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青禾扶着门框,小脸蜡黄,嘴唇没有半分血色,一双大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具早己不形的尸首,眼泪,毫无征兆地,便滚了下来。
是周墨白将她带来的。
他说,这具尸首的年岁身形,与沈家前些时日失踪的一个老仆,有几分相似。
那老仆,姓李,在沈家做了三十几年,从小看着她们姐妹长大。
“李……李伯……”青禾的声音,碎了,带着一股子孩子般的、绝望的呜咽,“是李伯……阿姐……他手腕上那块疤……是我小时候,不小心用剪刀划的……”
沈青堂的身子,微微晃了晃。
她没有去看那尸首手腕上的疤。
她的目光,依旧落在那截盛着剧毒的玻璃管上。
李伯,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他为何会穿着这件她绣过的劳工服,又为何会在身上,藏着这要命的东西?
他又是被谁,灭了口,沉了江?
“他手里,好像攥着什么。”周墨白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了那具浮尸的右手。
那只手,早己被江水泡得发白,五指却依旧死死地攥着,指节泛着一种诡异的青紫色,像是临死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抓住什么救命的稻草。
助手拿了器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一根一根地,将那僵硬的手指,掰了开来。
一件东西,从那早己没了温度的掌心里,滚落出来,掉在冰冷的铁床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那不是什么金银,也不是什么信物。
是一块糕点。
一块早己被江水泡得稀烂,失了形状,却依旧能勉强辨认出轮廓的糕点。
糕点的形状,是一朵樱花。
只是这朵樱花,只剩下了一半。
另一半,不知所踪。
而在那残缺的边缘,赫然留着几道清晰的、细密的——牙印。
周墨白的眉头,皱了起来。
青禾的哭声,也停了。她看着那半块糕点,眼中是茫然,是不解。
只有沈青堂。
她看着那半块带着牙印的樱花糕,那双平静得像古井的眸子,在那一瞬间,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这樱花糕,是祖母沈老夫人的最爱。
不是市面上寻常的货色。
是沈家厨房用祖传的方子,拿上好的糯米粉,混着樱花的花蜜与牛乳,精心制成的。
糕点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带着一股子独特的、清冷的香气。
祖母年事己高,牙口不好,吃东西,总是小口小口地,细细地品。
所以这糕点,也做得极小,极精致。
而眼前这半块,那牙印,那大小……
分明是有人,将这块糕点,从祖母的口中,硬生生夺走的。
沈青堂没有说话。
她只是缓缓地走上前,伸出手。
那双曾绣出过无数锦绣,也曾捻过无数杀机的手,此刻,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她将那半块冰冷的、沾着尸水与死亡气息的樱花糕,轻轻地,捡了起来。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这间殓房的阴冷与昏暗,仿佛看到了那座深宅大院里,那个坐在上首,手里捻着佛珠,眼神深不可测的老人。
也仿佛看到了,一张更加庞大,更加血腥,更加疯狂的网,正从那看不见的深渊里,缓缓升起,要将这世间所有的人,都拖入那万劫不复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