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下了三天三夜,终于肯歇一歇了。
清晨,法租界十六铺码头附近的早市,像一锅刚揭开盖子的肉粥,咕嘟咕嘟,冒着一股子鱼腥、汗臭、还有劣质煤烟混杂在一起的、活人的热气。
地是湿的,踩上去,黏糊糊,一片狼藉。
沈青堂今日穿了一身半旧的月白色旗袍,脂粉未施,长发用一根乌木簪子松松挽着,瞧着像个落魄了的教书先生家眷。
清冷,也干净。
这是周墨白替她寻的又一重身份,也替她约了这早市里,一个她必须见的人。
她穿过那些提着菜篮的婆子、扛着麻包的苦力,最终,在巷子最里头一个冒着热气的馄饨摊前,停下了。
摊子很小,就一张油乎乎的矮桌,两条长凳。
摊主是个西十出头的妇人,身形粗壮,围着条油腻的围裙,一双手,泡在水里,又在面粉里揉过,红肿,粗糙。
她正低头包着馄饨,动作麻利,头也不抬。
沈青堂坐下,将一个装着几本书的布包,放在了凳子一侧。
她没有立刻开口。
只是等那妇人将一碗刚出锅的馄饨,端给邻桌一个满身汗臭的码头工人时,她才用那双拿着书本、指节分明的手,端起桌上的粗瓷茶杯,喝了一口。
茶水是凉的,带着股子铁锈味。
她将茶杯,轻轻放回桌面。
【笃】
一声轻响。
她又端起,再放下。
【笃,笃】
一长,两短。
这是暗号。
那包馄饨的妇人,手上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停滞,快得几乎无法察觉。
她依旧没抬头,只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句,带着股子浓重的苏北口音。
“姑娘,吃点什么?”
“一碗阳春面。”
沈青堂的声音,很轻,像这清晨的雾。
“多放葱花,不要香菜。”
妇人“嗯”了一声,转身去下面。
那口煮着滚水的大锅,热气腾腾,将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蒸得有几分模糊。
沈青堂的心,却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面很快就端了上来。
白瓷碗,清汤,几根翠绿的葱花,飘在面上,瞧着寡淡。
沈青堂没动筷子。
她的目光,落在碗底。
那妇人端碗过来的时候,大拇指,曾在那碗底,不经意地,摁了一下。
她拿起汤匙,将面,往旁边拨了拨。
碗底,是烧制时留下的粗糙胎记。
可就在那一片粗糙之中,几道用硬物划出的、极浅极细的刻痕,赫然在目。
不是字。
是几个扭曲的符号,像鬼画符。
可沈青堂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浑身的血,都往脚底下沉。
那是沈家绣坊里,用来给丝线品相分级的内部暗记。
这几个符号连在一起,只有一个意思。
【针,有毒】
她的手,握着汤匙,指节,一瞬间绷得发白。
是警告,还是陷阱?
就在这时,那妇人又端着一只黑陶的小碗,走了过来,重重地放在她桌上。
碗里,是半碗深褐色的卤汁,上面飘着几粒被油浸透的肉丁,香气霸道。
“姑娘家,吃素面没力气,送你一勺肉卤。”
妇人的声音,依旧是那副生硬的、不耐烦的腔调。
她舀起一勺滚烫的卤汁,不由分说,便浇进了沈青堂那碗清汤面里。
深褐色的卤汁,遇上清汤,迅速散开。
那层油亮的酱色,在白色的面条与翠绿的葱花之间,竟诡异地,勾勒出了两个字。
一个“快”,一个“逃”。
字迹转瞬即逝,很快便融入汤色,再瞧不见半分痕迹。
沈青堂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
可下一秒,一股熟悉的、让她头皮发麻的香气,便顺着那碗里的热气,钻进了她的鼻腔。
不是寻常的酱油与大料的味道。
那股子香气里,混着一股极其隐晦的、只有她这种自幼便在香料堆里长大的鼻子,才能分辨出的,淡淡的,佛手柑与紫苏的清香。
这个配方……
这个卤汁的配方……
与她沈家灭门那一夜,母亲亲手为她们姐妹做的,那碗当做宵夜的,卤肉面的配方,分毫不差!
轰——!
沈青堂只觉得脑中像是有惊雷炸开。
她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粗壮的、一脸风霜的妇人。
那妇人正背对着她,收拾着邻桌的碗筷。
可就在她弯腰的瞬间,那件宽大的粗布褂子的袖口,向上滑了一截,露出了她那粗壮的、布满烫伤和划痕的手腕。
而在那手腕的内侧,一个早己褪色,却依旧能辨认出形状的,小小的、月牙形的烫伤疤痕,赫然在目。
那个伤疤……
是她幼时,学着母亲的样子,偷偷下厨房,结果打翻了一锅滚烫的猪油,溅在那人手腕上,留下的。
沈青堂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许久,她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轻得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唤出了那个早己被她埋在心底,以为此生再也无法说出口的名字。
“张妈……”
那妇人的身子,猛地一僵。
她手里的碗筷,“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那张被岁月与劳作,刻满了风霜的脸,早己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可那双眼睛……那双看着她时,永远带着几分心疼,几分无奈,几分宠溺的眼睛……
是她。
是那个在她生病时,会整夜不睡守着她,在她闯祸时,会替她挨下母亲责骂,那个在沈家做了二十几年,待她与青禾,如同亲生女儿一般的,张妈!
她不是,应该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吗?
“大小姐……”
张妈的嘴唇,哆嗦着,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瞬间便红了,泪水,毫无征兆地,便滚了下来。
“快……快走……大小姐……”
她的声音,碎了,带着一股子绝望的、疯狂的催促。
“他们……他们来了……”
她的话音,未落。
邻桌,那两个一首埋头吃着馄饨的、穿着短打的码头工人,忽然站了起来。
他们放下了碗筷。
也从那宽大的衣襟之下,抽出了两支黑洞洞的、带着消音器的,手枪。
枪口,不偏不倚,正对着沈青堂。
其中一个男人,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那笑容,在这弥漫着肉香与烟火气的早市里,显得格格不入,也分外狰狞。
“沈小姐,这碗断头面,可还合胃口?”
张妈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可下一秒,她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她眼中那份恐惧,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
她猛地抄起案板上那把剁骨头的、沉重的砍刀,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离她最近的那个男人,狠狠劈了过去!
“大小姐!走!”
她嘶吼着,那声音,尖锐,凄厉,像一只护着幼崽的母兽,在做着最后的、绝望的咆哮。
【噗】
消音器发出的声音,很轻,像一块石头,掉进了深井。
张妈的身子,猛地一震。
一朵血花,在她那粗布围裙的胸口,缓缓绽开。
她手中的砍刀,脱了手,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她的身子,软了下去,那双还圆睁着的、望着沈青堂的眼睛里,是来不及说出口的千言万语,是无边无际的担忧,还有……一丝解脱。
沈青堂没有动。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张妈倒在血泊里,看着那两个男人,将枪口,重新对准了自己。
她的脸上,没有半分的惊慌,没有半分的恐惧。
她只是缓缓地,抬起手,用那一方雪白的手帕,轻轻拭去了唇角,那一点根本不存在的油渍。
然后,她抬起眼,看着那两个一步步朝她逼近的杀手,嘴角,竟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却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的笑。
“这碗面,”她轻声说道,那声音,在这混乱嘈杂的早市里,清晰得可怕,“味道,确实不错。”
“就是这卤汁,咸了些。”
话音,落了。
那只被她放在桌上的白瓷碗,碗底,那几道被她用汤匙的边缘,重新划过的,沾染了卤汁的刻痕,与碗中残留的、带着碱性的面汤,在那一瞬间,发生了某种剧烈的、无声的化学反应。
一股白色的、带着刺鼻气味的浓烟,毫无征兆地,从那碗中,喷涌而出!
那两个杀手,猝不及防,被那浓烟罩了个正着,只觉得双眼一阵刺痛,喉咙一阵灼烧,顿时便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喊不出,只顾着捂着脸,在地上翻滚哀嚎。
沈青堂站起身,提着她那个装着几本书的布包,没有再看一眼地上的尸体与那两个在浓烟中挣扎的活物。
她转身,一步一步,从容地,走进了那片依旧喧嚣着,却又仿佛与她隔了两个世界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