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区,日租界。
“鹤寿堂”是家新开的日式澡堂,只招待东洋贵客。
门脸是崭新的柏木,挂着白底蓝字的布帘,干净,也体面。
可这体面底下,是烧着锅炉的地狱。
锅炉房里,热浪滚滚,能把人活活烤出一层油。
空气里,是劣质煤烟的呛味,混着铁锈跟机油的腥气,还有一股子湿漉漉的、带着碱味的皂角香,从墙壁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沈青堂佝偻着身子。
她今日扮的是个烧锅炉的哑巴老头。
脸用锅底灰抹得看不出本来面目,身上那件破烂的短打,被汗水浸透了,又被热气烘干,板结在一块儿,硬邦邦的,像一层脱不下来的壳。
她正蹲在三号锅炉的炉门前,手里拿着一把铁钳,慢条斯理地,将一块块黑色的、黏腻的塑胶炸药,塞进炉膛与耐火砖之间的缝隙里。
那动作,很稳,很细。
像是在绣一幅最精密的、见不得光的双面绣。
她的手,是用来拿绣花针的。
可现在,却沾满了油污跟煤灰。
她的命,是用来绣出锦绣山河的。
可现在,却只想用这双手,将这污浊的、颠倒的、吃人的世道,连同那些高高在上的豺狼,一并炸成飞灰。
南造云子今日会来。
这是“说书先生”用那截断裂的【醒木】,传出的最后一条讯息。
她会来这鹤寿堂,洗去一身的罪孽,再换上一身干净的皮囊,去见下一个,要被她拖入地狱的,倒霉鬼。
沈青堂要把她,连同这座澡堂,一起送上西天。
炸药的分量,她算过。
不多不少,刚好能把这栋三层小楼,夷为平地。
不伤及周遭的无辜。
若这世上,还有无辜的话。
她将最后一根引线,小心翼翼地,接在锅炉的压力阀上。
再过一刻钟,锅炉的水汽压力,会达到顶点。
压力阀会自动弹开。
撞针,会击发。
火星,会点燃引线。
而她,早该消失在法租界的车水马龙里,像一滴从未出现过的雨。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根本拍不干净的灰。
她该走了。
“青禾,走快些。”
一个女人的声音,娇媚,慵懒,像一条吐着信子的美女蛇。
那声音,穿透了锅炉房“轰隆轰隆”的巨响,穿透了厚厚的墙壁,像一根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沈青堂的耳膜。
南造云子。
沈青堂的身子,僵住了。
她的头,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向了那面隔着女汤的墙壁。
墙壁的上方,有一扇小小的、用来通风的铁窗。
窗户的玻璃,被水汽熏得模糊不清,上面还结了一层厚厚的、油腻的污垢。
可透过那片污浊,依旧能隐约瞧见,那边透出来的,昏黄的灯光。
还有,人影。
沈青堂踩着一个废弃的油桶,悄无声息地,爬了上去。
她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用那粗糙的边缘,在满是油污的玻璃上,轻轻地,刮开了一道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缝。
她将眼睛,凑了过去。
女汤里,水汽氤氲,像个人间的仙境。
南造云子只在腰间围了一条白色的浴巾,那具被无数男人肖想过的、白得像上好羊脂玉的身体,就那么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里。
她大腿内侧那条暗青色的蛇形刺青,在水汽的蒸腾下,鳞片仿佛都活了过来,幽幽地,泛着冷光。
她身旁,还站着一个女孩。
一个穿着雪白浴衣,身形单薄得像一片纸的女孩。
女孩的脸,很苍白,是一种久病的、不见天日的苍白。
那双大大的眼睛,也失了神采,空洞洞的,像两口枯井。
她就那么木然地,站着,任由南造云子,用那双沾满了血腥的手,替她解开浴衣的带子。
“听话,水不烫。”
“洗干净了,佐藤君,才会喜欢。”
南造云子的声音,很温柔。
可那温柔里,却透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驯养玩物的黏腻。
雪白的浴衣,滑落。
露出了底下,一具瘦弱的、还未完全长开的、少女的身体。
轰——!
沈青堂只觉得脑中像是有无数惊雷同时炸开,她脚下一个不稳,险些从那油桶上,摔了下来。
青禾。
她的妹妹,沈青禾。
那个她以为,早己在那场阴沉木的棺椁里,化作了一抔黄土的妹妹。
那个她以为,早己在那场广和楼的大火里,被烧成了灰烬的妹妹。
她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会,像一件没有灵魂的玩物,任由她的仇人,摆布?
沈青堂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那股子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刺痛,才让她没有当场崩溃。
她的眼睛,一片血红。
她看着南造云子,将她那可怜的、无知的妹妹,一步一步,带向那冒着热气的汤池。
她放在身侧的手,早己攥成了拳。
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的肉里。
杀!
杀了她!
杀了这个毁了她沈家一切的,毒妇!
她的目光,落回了那只早己设定好的,锅炉压力阀上。
只要再等一刻钟。
不。
她等不了了。
她可以手动引爆。
只要她现在,将那根连着压力阀的引线,扯下来,在旁边的煤火上,轻轻一碰……
同归于尽。
那又如何?
去死吧。
都去死吧!
她跳下油桶,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朝着那三号锅炉,冲了过去。
可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及那根冰冷的、决定了无数人生死的引线的瞬间。
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旁边那根滚烫的、为主客房输送热水的,蒸汽铜管。
铜管的接口处,用一截麻绳,系着一个东西。
一个早己被水汽浸透,被热浪熏得变了色,却依旧能辨认出形状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月白色的,锦缎香囊。
香囊的绣工,很笨拙。
上面用最普通的银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丛小小的、含苞待放的,兰花。
那收尾时,一个小小的、习惯性的回针。
那打结时,一个只有她才会用的,同心结。
轰——!
沈青-堂的身子,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了。
她整个人,都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这个香囊……
是她亲手教的。
是她手把着手,教那个缠绵病榻,却又总爱逞强的妹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里面,装的是她从普陀山求来的,安神静气的药草。
她说:“青禾,戴着它,百鬼不侵。”
她说:“阿姐在,便没人能伤你分毫。”
可现在。
这个本该护着她妹妹平安的香囊,却被系在这根滚烫的、连接着地狱的蒸汽管上。
香囊里的药草,被高温一熏,那股子熟悉的、清淡的兰草香,正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飘进了这间充斥着煤灰与死亡气息的,锅炉房。
也飘进了她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里。
这是……
这是青禾,在向她求救吗?
还是,这又是南造云子,设下的,另一个,更加恶毒,更加残忍的,陷阱?
沈青堂不知道。
她只知道。
只要她点燃引线。
那剧烈的爆炸,会瞬间撕裂这根蒸汽铜管。
而这个代表着她与妹妹之间,最后一点温情的香囊,会第一个,被炸成碎片。
连一丝灰烬,都留不下。
她缓缓地,抬起手。
那双沾满了油污的、颤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一边,是血海深仇,是家国大义,是无数冤魂的嘶吼。
一边,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轰隆——轰隆——】
锅炉房里,那巨大的机器,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轰鸣着。
像一声声催命的鼓点。
也像一声声,来自命运的,无情的嘲笑。
沈青堂抬起头,那张被锅灰抹得看不清面目的脸上,两行滚烫的、黑色的泪,毫无征兆地,便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