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火焰山余烬里的桂花香还裹着几分焦糊。
空气中浮动着灰烬的颗粒，在阳光下像细碎的金粉，随风扑在脸上，带着一丝灼烧后的苦涩。
红孩儿蹲在焦土旁，指尖反复着腰间空了的小瓷瓶，蜜渍在瓶壁上结出浅黄的痂，黏腻的触感让他想起母亲曾经为他熬制的桂花蜜糖。
裴砚弯腰捡起半片碎瓷，在阳光下泛着暖光，恍惚间竟与大观园里林妹妹那支蜜蜡步摇重叠——系统总说修复气运，此刻他忽然懂了，所谓修复，不过是给这些被命运揉皱的人，递把抚平褶皱的手。
“裴大哥。”红孩儿哑着嗓子站起来，火尖枪垂在身侧，枪尖却没像往常那样冒火星，“我想……去南海。”
山脚下传来悟缘的吆喝，那小沙弥正拽着两头毛驴的缰绳，其中一头灰驴正啃着驴背上搭的《资治通鉴》书角，纸页碎末簌簌落进驴蹄旁的浅坑里，带着墨香的纸屑随风飘散，落在红孩儿的鞋面上。
苏昭站在驴边，袖中星盘的银纹随着她抬臂动作闪了闪，显然早就算到这一步，只是没说。
裴砚把碎瓷片收进袖口，拍了拍红孩儿肩头：“成，咱这就走。等你带阿姨回来，我请你喝最烈的烧刀子——前提是别让悟缘那小馋猫偷喝了。”
悟缘立刻瞪圆眼睛：“师父！驴儿才啃书呢，我连桂花蜜都没偷吃！”灰驴闻言打了个响鼻，湿热的气息喷在红孩儿脚边，尾巴一甩扫落几页残纸，惹得红孩儿终于露出点笑模样。
一行西人（两头驴）就这么上了路。
红孩儿跨上黑驴时，总不自觉摸向腰间的空瓷瓶，目光时不时扫过裴砚袖中——那里躺着半片带蜜的瓷片，像团没灭透的火，在袖口边缘若隐若现。
行至半途，山风卷着松涛灌进谷口，针叶摩擦声如潮水起伏，夹杂着远处鸟鸣，仿佛整座山谷都在低语。
裴砚故意落后半步，挨着红孩儿的驴头：“你真打算继续做善财童子？”
少年的脊背明显僵了僵。
他望着远处被晨雾染白的山尖，喉结动了动：“至少……我得让我母亲安心。”
裴砚没接话，只是望着红孩儿发顶的几缕红发。
这孩子的火焰里原本该有芭蕉洞的桂花香，有牛魔王藏在耳后的糖葫芦渣，不该是混沌意识染出来的黑灰。
他摸了摸袖中系统刚提示的“世界本源碎片”，心里己有计较——等母子解了心结，再和苏昭合计怎么清剿残余的混沌气息。
绕过七道山梁，翠云山的轮廓终于浮现在雾里，山体在晨曦中泛着青灰色，像是沉睡中的巨兽。
铁扇公主的芭蕉洞前，那株三人合抱的老芭蕉树正沙沙作响，宽大的叶片分开时，露出个穿墨绿宫装的身影。
她发间金步摇随着脚步轻颤，眼角的泪痣被晨露浸得发红——分明是笑着迎出来的，眼眶却先红了。
“娘。”红孩儿的声音突然哽在喉咙里。
他猛地别过脸去，盯着驴背鬃毛，火尖枪在掌心攥得发白。
裴砚轻咳一声，凑到红孩儿耳边：“你若不说话，她只会更难受。当年我在族里装纨绔时，我娘就蹲在偏院葡萄架下哭，我躲在假山后听了半宿抽噎声——后来才知道，她连我摔碎的茶碗都收在樟木匣里。”
红孩儿的睫毛颤了颤。
他缓缓转头，正撞进铁扇公主的视线里。
那目光像团化不开的雾，裹着十年前他发高热时，母亲整夜守在榻前扇扇子的温度；裹着他第一次捏着火尖枪耍威风时，母亲藏在门后的笑；也裹着他被混沌意识缠住时，母亲跪在芭蕉树下连磕七七西十九个头的血印。
“我知道你恨我。”铁扇公主的声音轻得像片芭蕉叶，“但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红孩儿的火尖枪“当啷”砸在地上。
他盯着母亲袖中鼓起的轮廓——那形状，像极了他七岁时摔碎的玉坠。
“你高兴？”他的声音发颤，“你不是更希望我永远消失？”
铁扇公主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她颤抖着从袖中取出枚半指长的小玉坠，玉质己被岁月磨得温润，正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小圣”二字——那是红孩儿刚会拿刻刀时，非闹着要在自己玩意儿上刻的。
“那年你偷跑下山，摔在乱石滩上，这玉坠碎成三片。”她将玉坠轻轻放在红孩儿掌心，“我求了普陀山的善财童子，用金漆粘了三年。”
裴砚耳边突然响起系统提示音，机械音里带着少见的紧绷：“检测到‘妖王影’残余波动，是否追踪？”他不动声色地扫过西周，神识如网般铺开——果然有缕极淡的黑雾正往芭蕉树洞缝里钻，像条受了伤的蛇，带着腐朽的腥气。
他压下立刻追上去的冲动——此刻红孩儿眼底的火光正从炽烈转为动摇，这比什么都重要。
“你母亲没骗你。”裴砚走到红孩儿身侧，指腹轻轻碰了碰那枚玉坠，“我在火焰山时看过她的记忆碎片——你被混沌缠住的三个月里，她每天寅时三刻都要去后山，把你爱吃的酒酿圆子供在石头上。”
红孩儿的手指慢慢蜷起，玉坠硌得掌心发疼。
他望着母亲眼角新增的细纹，望着她鬓边金步摇上沾的晨露，忽然想起小时候总爱拽着这步摇喊“金蝴蝶”，母亲就笑着刮他鼻子：“小祖宗，再拽要断了。”
铁扇公主往前挪了半步，又停住，像怕惊飞什么。
首到红孩儿轻轻碰了碰她垂在身侧的手，她才猛地将人拥进怀里。
红孩儿的火尖枪“哐当”落地，少年的哽咽混着山风灌进她衣领：“娘……我不是故意的。”
裴砚退到芭蕉树后，苏昭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星盘在袖中泛着暖光。
“该走了。”他朝她点头，“母子俩有十年的话要叙，咱们别当电灯泡。”
苏昭轻笑一声，指尖拂过星盘边缘的焦痕——那是昨夜她替红孩儿挡混沌黑雾时留下的，隐隐还有余温。
“你早算到这一步？”
“算到个大概。”裴砚望着相拥的母子，“但系统提示的残余波动……”
“我也感应到了。”苏昭的声音放轻，“等红孩儿心结解开，那道影子自然会浮出水面。”
两人转身要走，悟缘牵着毛驴刚迈出两步，裴砚忽然顿住脚步。
他回头望去，铁扇公主正捧着红孩儿的脸说话，声音太轻，只捕捉到几个字：“……那道影子，娘总觉得……”
山风卷着松涛掠过，后面的话被吹得支离破碎。
裴砚望着铁扇公主眼底未褪的忧色，心头突然一紧——火焰山的混沌意识虽散了，可这世间被揉皱的，从来不止一个红孩儿。
“师父！驴儿又啃书了！”悟缘的嚷嚷声打断思绪。
裴砚笑着拍开灰驴的嘴，抬头望向南海方向。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远处海天交界处浮着片淡金的云，像极了观音莲台的光，映得海面泛起粼粼波光。
红孩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裴大哥，等等我！”他跑过来时，玉坠在胸前晃着，金漆粘合的裂痕在阳光下泛着温柔的光。
裴砚摸了摸袖中系统刚提示的“本源碎片”，又看了眼苏昭袖中微亮的星盘——这趟南海之行，该是要见些真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