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的夜露像细密的蛛网,悄悄爬满了裴砚的青衫下摆。
他站在赈济台高处,望着下方两团扭打在一起的身影,其中一人的粗布裤管被扯破,露出的小腿上还凝着未干的泥渍——那是今早刚从黄河决堤处逃来的灾民。
“凭啥他家五升米!我家七口人,才三升?”红脸汉子的吼声响彻营区,像是劈开黑夜的一记惊雷。
他的指甲几乎要掐进对面老者的脖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汗水与泥土的腥气。
老者怀里的破碗“当啷”落地,碎成几片,混着泥沙的米洒了一地。
几个光脚的孩童立刻扑过去,用手指蘸着往嘴里塞,指尖摩擦粗糙陶片的声音清晰可闻。
裴砚的拇指着掌心的金印,篆字“为民请命”的棱角硌得生疼,仿佛烙在皮肤上的誓言。
他垂眸时,系统面板在他视网膜上闪烁,支线任务【安抚灾民心】进度条停在67%——这是他用三天时间,带着悟缘逐户登记人口、测算每日所需后的数据。
“悟缘。”他轻声唤道。
小沙弥立刻从怀里摸出个铜铃,“当啷”摇响,金属震颤的余音如水波般扩散开来。
这是他们约定的警示信号,本是用来防备流寇,此刻却惊得争执的人群顿了顿,连风中飘扬的炊烟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裴砚趁机跃上赈济台,金印在他掌心泛起微光,如同暗夜里的一点星火。
“各位乡邻。”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针戳破了嘈杂的气泡,清清楚楚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所有人都抬起头,包括那个正揪着老者衣领的红脸汉子。
裴砚注意到对方手背上的老茧——是个常年扛犁的庄稼把式,此刻指节因用力发白,关节咯吱作响。
“米粮按丁口分配,你家七口人,该领的是三升半。”他从袖中抖出一卷黄纸,正是今早刚誊写的《赈济明细册》,纸面尚有墨香未散。
“方才是我手下的账房算错了,这半升米,我裴砚自掏腰包补上。”
红脸汉子的手松了。
他盯着裴砚腰间晃荡的玉牌——那是国子监监生的凭证,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是某种承诺的象征。
人群里不知谁嘀咕了句“到底是读书人的派头”,立刻引发一片附和。
话语中夹杂着低语、叹息,还有些许迟疑的敬意。
裴砚趁机将金印按在赈济台中央的木案上。
那木案年久失修,裂纹纵横,但金印落下的一刻,整块木板仿佛活了过来,泛起淡淡的暖光。
月光突然变得明亮,金印表面腾起淡金色的雾气,如晨曦初照,又似春风拂面,轻轻抚过每个人的额头。
红脸汉子的脸红慢慢褪成正常颜色,老者弯腰捡米的动作也慢了下来,连方才哭得撕心裂肺的婴儿都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声。
“这印章……”身侧突然响起苏昭的低语。
她不知何时站到了裴砚身后,月白道袍的下摆沾着草屑,发间的星纹银簪闪了闪,映出一丝冷光。
“除了凝聚民心,还能压制混沌意识的渗透。”她指尖轻轻划过金印边缘,触感冰凉而坚硬,仿佛不是金属,而是某种远古的意志。
“方才那股子暴戾气,有混沌意识的味道。”
裴砚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系统提示里“修复气运失衡”的任务说明,喉结动了动却没说话——苏昭总能比他更早看透这些。
千里外的梁山聚义厅,烛火被穿堂风刮得东倒西歪,火苗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仿佛一群挣扎的幽灵。
刘唐单膝跪在青石板上,额角还沾着赶路时蹭的草屑。
他低头时,脖颈上的朱砂痣随着动作跳动,像是某种隐秘的印记。
晁盖攥着酒碗的手青筋暴起,酒液顺着指缝往下淌,在他绣着“替天行道”的玄色披风上晕开深色的渍。
酒香混着血腥味,在空气中交织。
“你说你不杀他了?”晁盖的声音像块磨得锋利的石头,低沉而冰冷,“刘唐,你跟了我三年,就为个酸秀才反水?”
刘唐猛地抬起头,眼神坚定如铁:“大哥!那裴公子把十万贯生辰纲全散了!我亲眼见他蹲在泥里,给饿昏的娃娃喂米汤!”他突然站起身,腰间的朴刀撞在桌角发出闷响,震得烛火一颤。
“咱们劫生辰纲是为了啥?不就是恨那些贪官喝民脂民膏?可人家裴公子,是真拿自己的官身和命去堵黄河口子!”
晁盖的酒碗“啪”地摔在地上。
瓷片飞溅,有一块擦过刘唐的耳垂,渗出血珠。
血滴落在青石板上,悄无声息。
厅外的喽啰听见动静,握着朴刀往门里探了探,又被晁盖的眼神逼得缩了回去。
“你退下吧。”晁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破了的铜锣。
他转身盯着墙上挂的“忠义”二字,那是他亲手写的,墨迹还没完全干透时,他们劫了第一票生辰纲。
刘唐站在原地没动,首到杜迁从侧门进来扯他的袖子,才瓮声瓮气应了句“是”,踢踢踏踏往外走。
王伦的密室里,檀香烧得正浓,香气沉郁,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捏着密报的手在发抖,密报上的字是用朱砂写的:“裴砚开仓赈粮,灾民皆呼‘活菩萨’,沧州知府己上折子请功。”
“这书生的手,伸得太长了。”王伦低声呢喃,指甲在紫檀木案上划出深痕,木屑纷纷扬扬落下。
他抬头看向立在阴影里的杜迁,“你带两个伶俐的,去沧州请裴公子来梁山。就说……就说我王伦久仰他的贤名,想与他共饮一杯。”
杜迁躬身应下,转身时瞥见王伦案头压着半卷《水经注》——那是他前日让人从东京书肆买来的,书里夹着张纸条,写着“裴砚,字明远,祖父裴探花,与故相王珪有旧”。
东京太尉府的暖阁里,高俅把茶盏摔得粉碎,瓷片扎进了地毯,像是某种预兆。
童贯的密信在他手里揉成一团,信尾的“务必除之”西个字被指甲抠得几乎破洞。
“那小子坏了蔡相的局!”高俅的胖脸涨得发紫,唾沫星子溅在亲信的官服上,声音嘶哑如兽。
“带两坛‘醉生梦死’,伪装成安抚灾民的使者。记住,要让他死得像场意外。”
亲信低头应命,袖中藏着的瓷瓶在掌心沁出冷汗。
那是高俅特意从西疆弄来的鹤顶红,见血封喉。
沧州的晨雾还未散尽,裴砚就着冷水啃了块炊饼,咸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悟缘蹲在他脚边,用树枝在地上画菩萨像,泥土被划开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公子,那使者来得蹊跷。官服是新的,靴底却沾着东京的黄土。”
裴砚擦了擦嘴角的饼屑,从怀里摸出块巴掌大的青铜镜——那是系统奖励的“白骨镜”,能照出伪装。
他对着镜子晃了晃,镜中使者的影像突然扭曲,露出脖颈处青紫色的胎记——那是高俅暗卫的标记。
“把百姓都叫过来。”裴砚将镜子递给悟缘,语气平静却坚定,“告诉大家,看清楚谁才是真的想害他们。”
当裴砚当众戳穿使者身份时,灾民们的怒吼几乎掀翻赈济台的棚顶。
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冲上去,要把使者扔进火里。
裴砚抬手拦住:“各位,咱们要的是公道,不是冤冤相报。”他转向使者,目光如炬,“回去告诉高太尉,民心是杀不尽的。”
使者连滚带爬地跑了,身后跟着悟缘扔的半块炊饼,“啪”地砸在他后背上,像是命运最后的嘲讽。
黄昏时分,杜迁的帖子送到了。
裴砚捏着烫金的请帖,望着上面“梁山王伦敬邀”几个字,突然笑出了声。
笑声清朗,却带着几分苍凉。
“公子要去?”苏昭正在整理星图,抬头时眉峰微挑,
“当然。”裴砚转身收拾行装,把“火焰符箓”仔细塞进衣襟内侧,指尖触碰到符纸时传来一丝灼热。
“王伦多疑,我不去,他反而要生更多事端。”他顿了顿,又取出个布包递给守在门口的乡老,“这是剩下的米粮,若有动荡,用火焰符箓点燃,我保证半个时辰内赶回来。”
悟缘抱着他的书箱,眼睛里写满担忧:“梁山那些人……”
“越是危险之地,越能看清人心。”裴砚拍了拍小沙弥的头,青衫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最后望了眼身后的灾民营,篝火像星星落在地上,照得金印在赈济台上泛着暖光。
通往梁山的小径上,露水打湿了他的鞋尖。
裴砚踩着满地松针,听见远处传来山雀的啼鸣——那声音里,藏着他没说出口的话:这一关,非过不可。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梁山脚下的芦苇荡里,三双眼睛正盯着他的背影。
为首的喽啰摸了摸腰间的机关弩,对着身边人比了个手势。
寨门上的红灯笼被风刮得摇晃,照见门楣处新刻的三个小字——入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