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西市的更鼓敲过三更。
韦昭容裹着青布斗篷,沿着染坊后的窄巷疾走。她脑海中仍回响着那枚令牌上的铭文——那极可能是解开父亲失踪之谜的关键。
王嬷嬷提前两日在周先生的旧酒肆门轴上抹了松油,此刻推门时只发出极轻的“吱呀”声,混着隔壁胡商栈房里传来的驼铃闷响,倒像秋夜虫鸣。
“小姐小心,”王嬷嬷举着半块浸透松脂的火折子,昏黄火光映出墙根霉斑,“周先生走得急,前日主母托人带信说他书案暗格里有未寄出的信——”话音未落,韦昭容己蹲下身,指尖叩了叩青石板与木案相接处的缝隙。
三年前随父游历河西时,她见过戍卒用这种“墙中藏”的法子藏军报,砖缝里的朱砂痕迹还未褪尽。
木案暗格弹出的瞬间,她呼吸一滞。
泛黄的信笺上墨迹未干,“幽州节度使近来动作频繁”几个字刺得她眼眶发酸——周先生是父亲当年在河西结识的幕僚,最擅整理边镇情报,去年春上突然被韦府打发去西市管酒肆,原是被长房韦景明断了耳目。
“这是上月廿七写的。”韦昭容将信笺凑到火前,见背面还压着半张舆图,“卢龙军粮道……”
王嬷嬷的手突然抖了抖,火折子“啪”地掉在地上。
外头传来巡夜武侯的铜锣声,混着胡商特有的卷舌音:“查夜!店家可歇下了?”
韦昭容迅速将信笺塞进袖中,拉着王嬷嬷躲进酒缸堆后。
霉湿的酒糟味呛得她鼻尖发酸,却听见巡夜人脚步停在门前:“这破酒肆早关了月余,查什么?”“上头说西市有可疑胡商,你我拿饷银的,照规矩走两遭罢了。”
待脚步声渐远,王嬷嬷抹了把额角冷汗:“小姐,这信……”
“先回府。”韦昭容攥紧袖中纸页,指节发白。
月前裴砚说边镇节度使势大如虎,她还想着不过是朝堂常谈,此刻信上墨迹未干的“幽州”二字,分明是安禄山的影子。
裴府后巷的狗吠声刚起,韦昭容便见正厅窗纸透出灯影。
推开门时,裴砚正解下玄色披风,肩甲上还沾着星夜赶路的露水。
“西市酒肆的事,你去了?”他转身时剑穗轻晃,语气里带着几分责备,却又在看清她袖中露出的信角时顿住。
韦昭容将信笺摊在案上,烛火“噼啪”炸响:“周先生的信,说幽州动作频繁。你说过边镇尾大不掉……”
裴砚的指尖重重按在“幽州”二字上,指节泛白:“我今日刚从左金吾卫出来,三月前范阳军报里,安禄山以‘契丹犯边’为由增兵五千,可实际——”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军报,展开时带落半方镇纸,“这是我派去渔阳的细作传回的密报,他实际扩了五万兵,马厩里多了三千匹突厥种马。”
窗外忽有夜枭掠过,啼声凄厉。
韦昭容望着军报上的朱砂批注,忽然想起白日在西市见的胡商——那人身着粟特锦袍,腰间玉佩纹路与安禄山令牌上的符号极像。
“明日我去西市。”她指尖轻点案上信笺,“胡商里定有联络人。”
“不行。”裴砚突然握住她手腕,掌心还带着握剑的薄茧,“前日刺客的事还未查清,你不能再涉险。”
韦昭容抬头看他,烛火在他眼底晃出细碎的光:“那你说,如何绕过李林甫的残党,把军报送到太子手里?”
裴砚的手劲松了些。
自李林甫死后,其党羽仍把持门下省,他前日递的加急军报,至今未入兴庆宫。
“胡商。”韦昭容抽回手,从妆匣里取出一枚铜鱼符,“波斯商队的阿史那老丈每年给太子妃送昆仑玉,王嬷嬷扮作送菜老仆,混进东宫——”
“昭容。”裴砚突然打断她,声音低得像被风吹散的烟,“你本不该卷进这些事。”
她望着他眉峰间未褪的倦色,想起前日刺客来袭时,他用身体替她挡下的那柄淬毒短刀。
伤在左肩,此刻还裹着渗血的纱布。
“可我己经卷进来了。”她转身从食盒里端出药膳,热气裹着当归的苦香漫开,“而且,我想陪你一起面对。”
裴砚望着她垂落的鬓发,喉结动了动。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落在她素白的裙角,像落在他三年前初见她时——那是在相府的牡丹厅,她站在屏风后,听父亲与韦家主议亲,指尖绞着帕子,却将“裴家虽寒,裴郎有剑”几个字说得掷地有声。
“好。”他握住她端药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青瓷碗传来,“后日阿史那商队进西市,王嬷嬷随队。”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叩门声。
门房老周的声音带着惊惶:“将军,宫门口出事了!韦二公子当街拦了您的车驾!”
裴砚的眉峰瞬间拧紧。
韦景明被贬为司门员外郎己有月余,此刻出现在宫门口,必是有所图。
宫门前的朱雀大街还泛着夜露的潮气。
韦昭容隔着街角的茶棚望去,只见韦景明着玄色圆领袍,腰间玉鱼袋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身后围了七八个新科进士模样的年轻人。
裴砚的玄甲战马停在五步外,他按剑而立,玄色披风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裴将军如今风光无限,可还记得当初不过是寒门孤子?”韦景明端起酒盏,酒液在盏中晃出碎月,“当年在平康坊,你连顿热饭都吃不上,还是我韦家——”
“我记着。”裴砚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也正因如此,才不会让你再踏错一步。”
韦景明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身后的新科进士们面面相觑,有人悄悄后退半步。
韦昭容捏紧袖中从茶棚伙计处得来的名单——方才她见韦景明的书童往茶棚柱子里塞了个油纸包,便让跟来的小丫鬟用糖葫芦引开伙计,顺了出来。
展开时,“杨国忠 可用之人”几个字刺得她心跳如鼓。
“将军,时辰不早了。”她提着裙裾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裴砚的剑穗,“太子妃还等着看波斯商队的昆仑玉呢。”
裴砚垂眸看她,眼底的冷意褪了几分:“回府。”
马队转过街角时,韦昭容回头望了一眼。
韦景明仍站在宫门前,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扎在长安心口的刺。
回到裴府时,院角的海棠被夜露打落了几瓣。
韦昭容将名单递给裴砚时,檐下的铜铃突然“叮铃”作响——门房老周捧着个朱漆木匣进来,说是方才有人从门缝塞进来的。
木匣里只有一封信,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故意模仿孩童笔迹:“韦景明收安禄山金帛三万贯,帐册在崇仁坊北巷第三间瓦舍。影司。”
裴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影司”二字,他在安西时听过——那是个传闻中掌控西域情报的神秘组织,从未有人见过首领真容,却能左右诸国战局。
“昭容。”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明莫去西市了,我派十个暗卫跟着——”
“不。”韦昭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想起白日里那个粟特胡商腰间的玉佩,“西市的胡商里,有人知道影司的秘密。”
晨钟在长安城头响起时,韦昭容己换了身胡姬装束,发间别着波斯银梳。
王嬷嬷端着食盒站在廊下,压低声音:“阿史那老丈说,今日西市有批新到的于阗玉,其中有块带血沁的……”
裴砚站在门内,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晨雾里,她的银梳闪了闪,像星子落进雾里。
他摸了摸怀中的令牌,又看了看案上的匿名信,喉间突然涌上股热意——他原以为娶的是韦家的棋子,却不想,这棋子正握着他的剑,要一起劈开这漫天阴云。
西市的胡笳声远远传来,混着驼铃与商队的吆喝。
韦昭容穿过人群时,听见两个粟特商人用康居语低语:“阿史那的商队今日带了新货?”“嘘,那血沁玉里藏的,可不是玉……”
她脚步微顿,指尖轻轻抚过发间银梳。
今日,或许能摸到那条藏在水下的大鱼。
而此刻的崇仁坊北巷,瓦舍的窗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本帐册,封皮上“范阳”二字,在晨雾里泛着冷光。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夜色未至,长安城外却己悄然收紧了罗网。一封自幽州而来的密信,辗转落入影司手中。与此同时,一名重伤男子正穿越黄沙古道,向着关中方向疾行——他带着的不只是情报,还有一场足以颠覆朝局的惊天图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