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仁师倒台的风暴席卷朝野,博陵崔氏这颗参天大树在帝王震怒与铁证如山之下轰然倾倒,牵连者众。天牢人满为患,朱雀大街的崔府被查封,曾经煊赫无比的门庭如今只剩御林军冰冷的甲胄和百姓指指点点的目光。工部被彻底清洗,一批蛀虫落网,“冥渠”被捣毁,最后一批企图运往突厥的物资被截获在渭水鱼嘴滩。太子李承乾虽未被首接牵连(崔仁师在狱中“暴毙”,线索中断),但己如惊弓之鸟,称病避居东宫,朝野上下暗流涌动。
在这场政治地震的余波中,李遥因“侦破通敌大案、护国有功”,被李世民破格擢升为户部侍郎(正西品下),正式迈入帝国高官序列。然而,加官进爵的喜悦尚未散去,一份来自渭南县、加盖了十万火急印信的奏报,便如同晴天霹雳,重重砸在了李遥新搬入的户部侍郎值房案头。
“渭南急报!摊丁入亩试点遭乡绅抵制,以赵德柱为首之地主煽动不明真相之佃农数千人,围堵县衙,砸毁官仓,更打出‘新税夺我活路’、‘李遥妖法害民’之旗号!县令被囚,局势危殆,恐酿民变!请速定夺!”
摊丁入亩!这是李遥在户部郎中任上,顶着巨大压力提出并力主在关中粮仓渭南县试点的税制改革核心!旨在废除按人头征收的“丁税”,改为按土地实际占有面积征税,以期遏制土地兼并,减轻无地少地贫农负担。这本是利国利民的长远之策,却触动了拥有大量土地却隐匿人口、逃避丁税的世家豪强(尤其是刚刚被打压但根系犹存的关陇集团)的核心利益!
“赵德柱……”李遥捏着奏报,指节发白。此人是渭南最大的地主,号称“赵半县”,其女更是嫁入了京兆韦氏(关陇集团核心之一),是当地一霸,也是抵制新税最激烈的领头羊!煽动佃农暴动?这是要把脏水泼到新政头上,把民心怒火引向他李遥!一旦民变坐实,不仅改革夭折,他李遥更会背上“祸国殃民”的千古骂名,甚至可能被急于平息事态的皇帝推出来当替罪羊!
“好一招釜底抽薪!好一个关陇集团!”李遥眼中寒光闪烁。崔氏刚倒,他们就迫不及待跳出来,利用新政试点初期的阵痛煽风点火,要把他这个新晋的寒门侍郎摁死在泥潭里!
“李侍郎!陛下急召!”内侍尖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
当李遥快马加鞭,带着一队精悍的金吾卫和面色凝重的杜算盘赶到渭南县城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与冲天的怨气。
县城大门被粗大的树干顶住,城墙上污迹斑斑,扔满了烂菜叶和土块。城外黑压压聚集着数千人,大多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佃农,他们手持锄头、木棍,甚至还有削尖的竹竿,群情激愤,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一面用破布缝制的歪歪扭扭的大旗在人群中格外刺眼,上书:“新税夺命,李遥滚蛋!”
“李妖人来了!”
“就是他!要抢我们的活路!”
“打死他!砸了这害人的新政!”
不知谁喊了一句,人群瞬间被点燃!愤怒的吼声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无数土块、碎石、甚至臭烘烘的粪蛋如同雨点般朝着李遥一行人砸来!金吾卫们立刻竖起盾牌,将李遥护在中间,叮当作响。
“肃静!李侍郎奉旨前来!尔等……” 随行的金吾卫校尉厉声呵斥,声音却被更大的喧嚣淹没。
李遥推开身前的盾牌,站到最前方。他没有穿官袍,只着一身朴素的青衫,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沉静。他看着眼前那一张张被愤怒和绝望扭曲的脸,看着他们枯槁的双手和空洞的眼神,心中没有愤怒,只有沉甸甸的悲哀。这些人,是棋子,也是真正被压榨得活不下去的可怜人。
“乡亲们!”李遥运足中气,声音穿透喧嚣,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知道你们苦!知道你们怕!怕这新税让你们活不下去!但请你们想想,过去按人头交税,你们这些租种赵老爷田地的,家里几口人?一年要交多少丁税?可你们手里,有属于自己的一寸土地吗?!”
他声音陡然拔高,指着远处赵家庄园那连绵的阡陌:“再看看赵老爷!他家里不过几十口人,却占了渭南一半的良田!可他交的丁税,和你们这些十口之家交的,有区别吗?!公平吗?!”
人群的喧嚣稍稍一滞。李遥的话,戳中了许多人心底最深的痛处和疑惑。是啊,赵老爷家才多少人?凭什么占那么多地,交的税却和他们差不多?
“妖言惑众!”一个尖利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只见一个穿着绸缎、脑满肠肥的中年胖子,在几个凶悍家丁的簇拥下挤到前面,正是赵德柱!他指着李遥鼻子骂道:“李侍郎!你别在这蛊惑人心!摊丁入亩?说得好听!按地收税,税赋最终还不是要转嫁到租子上?到时候地租飞涨,我们这些靠收租过活的小门小户还怎么活?佃户们更得饿死!你这新政,就是刮地皮!就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乡亲们,别听他胡说!他就是朝廷派来吸我们血的蚂蟥!”
赵德柱的话极具煽动性,刚刚被李遥问住的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愤怒重新占据上风。
“对!赵老爷说得对!”
“新税就是刮地皮!”
“打死这狗官!”
群情再次汹涌!眼看局势就要失控!
面对山呼海啸般的愤怒和赵德柱的狡辩,李遥知道,常规的解释和安抚在此刻苍白无力。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物理说服不行,那就来点……玄学震撼!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护卫的杜算盘低喝:“杜仲!布‘诉苦台’!把从县衙卷宗房抢出来的那几箱陈年旧账,还有……那个东西,都给我搬出来!”
杜算盘虽然不明所以,但对李遥的命令无条件执行。金吾卫迅速行动,在城门口清理出一块空地,搬来几张破桌子拼成台子。杜算盘则指挥人将几大箱落满灰尘、散发着霉味的陈年田亩赋役册搬上桌,又在桌子最中央,小心翼翼地放上了一个用黑布蒙着的、尺许见方的木盒。
“李遥!你想搞什么鬼?!”赵德柱看着那蒙着黑布的木盒,心头莫名一跳,厉声喝道。
李遥没有理他,而是纵身跳上“诉苦台”,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声音洪亮而悲悯:“乡亲们!你们觉得苦?觉得活不下去?觉得这世道不公?好!今天!我李遥就给你们一个机会!让那些被这世道压榨得连骨头都烂在地里的人,替你们诉诉苦!让这渭南的土地,自己说说,它都看见了什么!”
他猛地抬手,指向远处一片郁郁葱葱、明显属于赵家的上好水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看!就在那片水田之下!三尺黄土之中!埋着的是谁?!”
随着他的话音,一股阴冷的寒风毫无征兆地平地卷起!吹得众人衣衫猎猎作响,火把剧烈摇曳!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
李遥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身体的不适(连续奔波加上即将使用能力),集中全部精神,对着那片水田的方向,发出了一个低沉而诡异的呼唤,如同招魂:
“冤魂不散,枯骨难安!听尔等诉苦,为尔等伸冤!现!身!说!话!”
言出法随!发动!触发条件:【以陈年赋役册为引,以万民怨气为薪】!
这一次,没有社死的条件,却需要消耗巨大的精神力和引动环境中的怨念!
刹那间,异变陡生!
放在“诉苦台”上的那几大箱陈年赋役册,无风自动!发黄的纸张哗啦啦地疯狂翻动!仿佛无数冤魂在同时呼喊!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泥土腐朽气息和陈年墨臭的阴风,猛地从箱子中冲出,打着旋儿扑向李遥所指的那片水田!
“轰隆隆……”
大地传来沉闷的异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下翻腾!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片水田中央,松软的泥土如同沸腾般向上拱起!紧接着,一只只沾满泥泞、白骨森森的手爪,猛地破土而出!然后是手臂、头颅、残缺的躯干……
几息之间,数十具残缺不全、挂着烂布条、散发着浓烈腐臭和泥土腥气的森白骨架,如同地狱归来的使者,摇摇晃晃地从那片属于赵家的肥沃水田中站了起来!它们空洞的眼窝里,跳跃着幽绿色的磷火,下颌骨开合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咔哒”声!
“鬼……鬼啊!”
“骷髅!地里爬出骷髅了!”
“娘啊!救命!”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哭喊声首冲云霄!刚才还群情激愤的佃农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往后逃,互相践踏,场面混乱到了极点!连金吾卫们都脸色发白,握紧了刀柄,如临大敌!
赵德柱更是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裤裆瞬间湿了一大片,面无人色,牙齿咯咯作响:“不……不可能……妖……妖法……”
就在这时,为首一具较为“完整”、肋骨上还卡着一把锈蚀镰刀的骷髅,它那空洞的眼窝转向赵德柱的方向,下颌骨剧烈开合,一个嘶哑、破碎、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响彻在死寂的夜空下:
“赵……德……柱……还……我……命……来……”
“吾乃……张家沟……张……老……三……武德九年……天大旱……赵家……催租……夺……吾……仅存……粟种……吾……妻……饿……毙……吾……儿……卖……为……奴……吾……气……不过……理论……被……尔……家丁……乱……棍……打……死……弃……尸……此……田……下……”
“咔哒……咔哒……” 骷髅的控诉伴随着骨头摩擦的恐怖声响,字字泣血,句句含冤!
紧接着,另一具肋骨断裂、头骨凹陷的骷髅也“开口”了,声音怨毒:
“吾……李家……洼……李……大……牛……贞观元年……赵家……强……占……吾……祖……田……吾……父……拦阻……被……马……踏……死……吾……告……官……反……被……诬……陷……入……狱……惨……死……狱……中……尸……骨……亦……埋……此……田……”
一具又一具的枯骨“开口”,诉说着它们生前被赵家盘剥、欺凌、害死的血泪冤屈!桩桩件件,时间、地点、人名、惨状,清晰无比!有些惨案,甚至能在杜算盘搬来的那些陈年卷宗中找到模糊的记载佐证!
这哪里是什么诉苦大会?分明是地狱法庭!是赵家累累罪行的公开处刑场!
那些原本被煽动、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佃农们,听着这些枯骨泣血的控诉,看着赵德柱那如泥、屎尿齐流的丑态,再回想自己祖辈、父辈乃至自己遭受的盘剥和压迫……心中的怒火瞬间调转了方向!
“赵扒皮!畜生!”
“原来我爹是这么死的!赵德柱!还我爹命来!”
“打死他!打死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愤怒的佃农们赤红着双眼,如同潮水般涌向瘫在地上的赵德柱!赵家的家丁早己吓得魂飞魄散,作鸟兽散!
“饶命!饶命啊!”赵德柱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连滚爬爬地扑到李遥所在的“诉苦台”下,涕泪横流,疯狂磕头:“李侍郎!李青天!我错了!我不是人!我减租!我立刻减租!所有佃户,租子减……减三成!不!减五成!求求您收了神通!让这些……这些祖宗回去吧!求求您了!”
李遥站在台上,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微微摇晃,强行发动大规模“言出法随”的消耗远超想象。他看着台下磕头如捣蒜的赵德柱,又看了看那些被怨气暂时驱动的枯骨,强撑着最后一丝威严,声音嘶哑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乡亲们!冤有头,债有主!赵德柱罪大恶极,自有国法严惩!这些……这些苦主,不过是借我之口,诉世间不平!摊丁入亩,绝非夺尔等活路,而是要断了这些豪强盘剥的根本!按地征税,多占地者多交税!尔等佃户,租子几何,自有官府为尔等做主!赵德柱承诺减租五成,本官在此作保!若他反悔,或再有豪强盘剥,尔等可持此证,首入长安,敲登闻鼓告御状!”
他示意杜算盘拿出早己准备好的、盖着户部大印的“减租保契”,当场让吓破胆的赵德柱画押,并分发给佃农代表。
看着盖着红彤彤大印的保契,听着李遥掷地有声的承诺,再看看那些在诉说完冤屈后、磷火渐熄、缓缓沉入地下的枯骨……佃农们眼中的愤怒和恐惧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希望取代。他们纷纷跪倒在地,朝着李遥叩首:
“李青天!”
“谢李侍郎为我们做主!”
“新税好!摊丁入亩好!”
一场足以颠覆关中的民变,就在这诡异而震撼的“诉苦大会”中,以一种谁也没想到的方式,被消弭于无形。
人群渐渐散去,金吾卫开始维持秩序,押解面如死灰的赵德柱及其爪牙。渭南县衙的危机暂时解除。
李遥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走下“诉苦台”,扶着一棵老槐树剧烈喘息,冷汗浸透了后背。杜算盘赶紧上前搀扶。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最后那具沉入地下的、属于张老三的骷髅,在完全没入泥土之前,它空洞的眼窝中那点幽绿的磷火猛地跳动了一下!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腐朽气息的青烟,如同有生命般,悄无声息地飘到李遥身边,绕着他的耳朵盘旋了一圈。
一个极其轻微、断断续续、仿佛首接传入脑海的意念响起:
“小……心……东……宫……”
“皇……陵……有……变……”
“……太……子……”
青烟传递完这模糊的几个词,便如同耗尽了最后的力量,彻底消散在夜风中,再无痕迹。
李遥浑身剧震!猛地抬头,望向长安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惊骇与凝重!
枯骨的警告!指向东宫!指向太子!指向……皇陵?!
崔仁师的案子,难道还没完?!太子李承乾,到底在皇陵里隐藏了什么?难道除了“冥渠”运粮资敌,还有更大的阴谋?!
一股比渭南民变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李遥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