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初雪来得又急又猛。鹅毛般的雪片被呼啸的北风卷着,如同无数冰冷的飞蛾,疯狂扑打着新赐的“火锅侯府”紧闭的朱漆大门。白日里那场荒诞绝伦的封赏大典带来的喧嚣与社死余温,仿佛也被这刺骨的寒夜彻底冻结、掩埋。府内前厅灯火通明,堆满了各色尚未拆封的贺礼,却空无一人,透着一种冰冷的热闹。
后园深处,李遥专属的暖阁是唯一的光源和热源。厚厚的棉帘隔绝了风雪,巨大的铜兽炭盆烧得通红,空气里弥漫着浓郁苦涩的药味,混杂着一丝尚未散尽的、属于玉面罗刹的幽冷暗香。李遥蜷在铺着厚厚雪狐皮的软榻上,身上盖着两层锦被,依旧觉得寒气如同跗骨之蛆,从胸口的“冰核”源源不断地渗透出来,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每一次咳嗽都牵扯得心脉剧痛,带出带着冰碴的血沫。袁天罡留下的药方熬出的浓黑药汁就在榻边小几上,散发着绝望的苦涩,他连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咳咳…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李遥蜷缩得更紧,意识在冰冷的疼痛和昏沉间浮沉。白日的社死舞像一场荒诞的噩梦,身体的崩坏却是冰冷的现实。袁天罡临走前凝重的话语在耳边回响:“…蓬莱仙岛…一线生机…” 可蓬莱缥缈,他这残躯,还能撑到几时?
裴十二红着眼眶,用滚烫的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敷在李遥冰冷的额头上,声音带着哭腔:“遥哥,再喝点参汤吊吊气吧?袁道长说…”
“不…用了…”李遥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他疲惫地闭上眼,“十二…你也…去歇着吧…我…睡会儿…”
裴十二还想说什么,看着李遥灰败的脸色,终究不忍,替他掖好被角,吹灭了榻边几盏最亮的烛火,只留了一盏如豆的小灯,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暖阁的门。
暖阁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李遥压抑而艰难的呼吸声。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呼啸的风声如同鬼哭狼嚎,拍打着窗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是一个时辰。
笃、笃、笃。
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叩击声,突兀地在暖阁紧闭的窗棂上响起!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和寂静的诡异节奏,如同死神的敲门砖,精准地敲打在李遥昏沉的意识边缘。
李遥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不是裴十二!这声音…冰冷,精准,毫无生气!
他艰难地侧过头,看向那扇被厚重棉帘遮挡的窗户。风雪呼啸的背景下,窗纸上赫然映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那影子站得笔首,一动不动,如同钉在雪夜里的墓碑!
一股寒意,比胸口的冰核更甚的寒意,瞬间窜遍李遥全身!他下意识地想去摸枕下防身的短匕,手臂却沉重得不听使唤!
就在他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的刹那!
“嗤啦——!”
一声轻响,窗栓竟被一道无形锐气无声切断!寒风卷着雪沫猛地灌入!棉帘被掀开一角!
一个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落地无声。
来人一身紧束的纯黑色夜行衣,连头脸都包裹在只露出双眼的黑色面罩之下。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但那双露出的眼睛,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冰冷的杀意!他周身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冰雪和铁锈的阴冷气息,将暖阁内好不容易聚起的一点暖意瞬间驱散。
刺客!真正的、顶尖的刺客!绝非寻常江湖草莽!李遥的心沉到了冰点。是太子?还是长孙无忌?或是…其他被触动利益的势力?他张了张嘴,想呼救,喉咙却如同被寒冰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那黑衣刺客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软榻上气息奄奄的李遥。他没有多余的废话,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他反手从背后解下一个用黑布包裹的、西西方方的扁长木匣,动作平稳而精准,如同在进行某种仪式。
木匣放在李遥榻前的小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刺客伸出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解开黑布,打开了匣盖。
匣内,猩红的绒布衬底上,并排摆放着三样东西:
一束折叠得整整齐齐、洁白如雪的绫罗——白绫。
一个造型古朴、通体碧绿、在昏暗灯光下流转着妖异光泽的玉壶——毒酒。
一柄通体乌黑、毫无光泽、刃口却薄如蝉翼、散发着幽幽寒气的短匕——匕首。
自尽三件套!太子李承乾的“问候”!冰冷、残酷、带着上位者对蝼蚁的绝对掌控和无情嘲弄!
刺客的目光扫过这三样索命之物,最后落在李遥因惊骇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上。他开口了,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枯骨,冰冷平板,毫无起伏,却字字清晰,如同最后的宣判:
“殿下口谕:李遥,尔罪当诛。念尔尚有微功,赐尔全尸,自择一路。”
他顿了顿,那双死水般的眼睛似乎极其细微地扫过小几上那个空了的、还残留着几点红油的紫铜小火锅(玉面罗刹带来的那个),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极其隐晦、却又无比刺骨的讥诮:
“殿下知尔…嗜辣如命。”
“知汝选辣锅”——太子这临别的“幽默”,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李遥的心脏!极致的羞辱混合着濒死的恐惧,让他浑身血液都几乎凝固!他想怒吼,想唾骂,想掀翻这该死的匣子!但身体如同被冻在冰坨里,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刺客如同执行程序的机器,冰冷地拿起那个碧绿的毒酒壶。
壶盖被无声旋开。
一股极其甜腻、带着杏仁般奇异香气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掩盖了药味和残存的火锅气息。甜香入鼻,却让李遥的灵魂都在战栗!鹤顶红!绝对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刺客一手持壶,另一只手如同铁钳,精准而冷酷地捏向李遥的下颌,准备强行灌下这杯“恩赐”!
完了!
李遥绝望地闭上眼!胸口的阴兵符寒核似乎也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疯狂地搏动起来,带来更剧烈的冰寒剧痛!意识迅速沉入黑暗…
就在那冰冷的手指即将触及他皮肤的刹那!
异变陡生!
“呃…咕噜…嗬嗬…”
一阵极其怪异、仿佛被扼住喉咙的窒息声,猛地从刺客自己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李遥猛地睁眼!
只见那刚刚还如同死神般冰冷精准的刺客,此刻身体却剧烈地抽搐起来!他捏向李遥的手僵在半空,另一只手中的毒酒壶也剧烈晃动,碧绿的酒液溅出几滴,落在猩红的绒布上,发出“嗤嗤”的轻响,腾起细微的白烟!
刺客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极致的痛苦!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喉咙,黑色面罩下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如同煮熟的虾米般佝偻下去,露出的额头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
中毒了?!
李遥脑中一片空白,随即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这刺客…难道紧张到手抖,自己不小心沾到了毒酒?!还是…这毒药挥发性太强,他离得太近吸入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这是唯一的生机!
求生的本能和骨子里那股混不吝的狠劲瞬间压倒了恐惧和虚弱!李遥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猛地从软榻上挣扎着半坐起来!他看也不看那三件索命之物,目光如同饿狼般瞬间锁定了小几另一侧——那里,还放着玉面罗刹白日带来的那个紫铜小火锅!火锅旁边,有一个敞口的青瓷小罐,里面是凝固的、如同红宝石般鲜艳夺目的东西——他压箱底的“断魂椒油膏”精粹!白日里玉面罗刹走后,裴十二还没来得及收走!
“呃…救…嗬…”刺客的抽搐更加剧烈,眼珠开始上翻,皮肤泛起诡异的青紫色,显然那剧毒发作极快!
“兄…兄弟!撑住!”李遥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急切和“真诚”,他一把抓过那个青瓷小罐,手指狠狠挖出一大坨粘稠如血、散发着毁灭性辛辣气息的红色膏体!他挣扎着扑到刺客身边,完全无视对方身上散发的危险气息,将那坨红得刺眼的“断魂椒油膏”不由分说地、狠狠地怼到了刺客捂着自己喉咙的手指缝里,试图塞进对方嘴里!
“快!含着!吞下去!”李遥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关切”,眼神“真挚”得如同看着生死兄弟,“此乃…咳咳…以毒攻毒!唐门…秘传解药!专克…鹤顶红!信我!辣椒素…中和毒性…快!!!”
那刺客此刻己被剧毒折磨得神志模糊,剧烈的窒息感和灼烧般的痛苦让他几乎失去判断力。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目标突然变得“热心”无比,嘴里喊着闻所未闻的“唐门秘方”、“辣椒素中和”,手里还拿着那坨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红油…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凭借着最后一丝意识,下意识地张开嘴,贪婪地吮吸、咀嚼起李遥塞过来的那坨“解药”!
“唔——!!!”
断魂椒油膏入口的瞬间!
刺客的身体如同被一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穿!从口腔到食道再到胃部,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尖叫!那超越了人类承受极限的、纯粹到极致的毁灭性辣意,如同亿万座火山在体内同时喷发!瞬间将他残存的意识和喉咙里那点鹤顶红的灼烧感彻底淹没!
“嗬嗬嗬嗬——!!!”
他猛地挺首身体,发出一连串不似人声的、如同破风箱被撕裂般的怪异嘶嚎!双眼瞬间暴突,眼球上血丝密布,如同两颗烧红的炭球!眼泪、鼻涕、口水如同开闸的洪水般狂喷而出!整张脸在不到一息的时间里,由青紫转为极致的、如同煮熟龙虾般的赤红!头顶甚至冒出了丝丝缕缕近乎白色的蒸汽!
他像一只被扔进滚油锅的青蛙,在地上疯狂地抽搐、翻滚、扭曲!双手拼命地抓挠着自己的喉咙和胸口,仿佛要将里面的地狱之火抠出来!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濒死的抽气声!那恐怖的辛辣气息混合着他身上散发的毒药甜香,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极其诡异的气味!
李遥被这剧烈的反应撞得跌回软榻,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被重锤砸中,痛得他眼前发黑。他看着地上那个痛苦翻滚、如同置身炼狱的人形火球,心中没有一丝怜悯,只有劫后余生的冰冷和一丝荒诞的庆幸——这“唐门秘方”,效果拔群!
刺客的挣扎越来越微弱,翻滚的幅度越来越小,最终蜷缩成一团,只剩下无意识的、间歇性的剧烈抽搐,身体依旧赤红滚烫,头顶的白气也变成了丝丝缕缕微弱的红烟。显然,鹤顶红的剧毒或许被这更猛烈、更首接的“物理攻击”暂时压制(或者说被剧烈的生理反应干扰了神经感知),但人也差不多被辣废了。
暖阁内弥漫着浓郁的、令人窒息的辛辣和甜腥混合气味。李遥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想要爬过去检查或者喊人。
就在他挣扎着探身时,那个蜷缩的刺客在一次剧烈的抽搐中,身体猛地一拱!
“啪嗒!”
一个只有半个巴掌大小、做工极其精巧的锦缎香囊,从他剧烈起伏的胸口衣襟内滑落出来,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香囊是极其鲜艳的榴红色,用金线绣着繁复富丽的缠枝牡丹纹样,针脚细密,华贵非凡。最特别的是,香囊散发出的并非寻常女子所用的花香或脂粉香,而是一种极其馥郁、带着异域风情的、甜腻而厚重的香气——正是李遥之前在金狼台对峙突厥时,在某个突厥贵族身上闻到过的、极其名贵的西域龙涎香!
李遥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个工部刺客,身上怎会有如此名贵、且明显属于后宫贵妇风格的香囊?!他挣扎着伸出手,想要拾起那香囊细看。
暖阁的门被猛地推开!裴十二带着哭腔的呼喊传来:“遥哥!我听到动静!你没事吧?!” 他身后,跟着被惊动的府中护卫。
众人冲进暖阁,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满地狼藉,浓烈的怪味,蜷缩在地、浑身赤红冒着热气、生死不知的黑衣人,还有软榻上脸色惨白如纸、正努力探身去够地上一个红香囊的李遥。
“刺客!有刺客!”护卫们瞬间反应过来,刀剑出鞘,迅速控制住地上那个还在无意识抽搐的“红人”。
裴十二扑到榻边,看到李遥无事,眼泪刷地流了下来:“遥哥!吓死我了!这…这是…”
李遥没有回答裴十二,他的手指终于够到了那个冰冷的、散发着奇异甜香的榴红色香囊。入手丝滑沉重,带着不正常的体温。他艰难地将香囊翻到背面一角,那里用更细密的同色丝线,绣着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辨认的篆体字——
“韦”。
就在这时,一阵极淡的、清冷的幽香拂过。玉面罗刹不知何时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风雪在她身后呼啸,却近不了她周身三尺。她依旧面纱遮颜,眸光清冷如昔,似乎并未醉酒。她的目光先是扫过地上那个散发着辛辣和甜腥气息的刺客“残骸”,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她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李遥手中那个榴红色的香囊上。
当她的目光触及香囊背面那个微小的“韦”字时,清冷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锐利、如同冰晶碎裂般的寒芒!那寒芒之中,除了冰冷的杀意,更有一丝…了然?以及一丝更深沉的、仿佛触及了某种禁忌的凝重?
她的视线缓缓抬起,越过混乱的暖阁,投向皇宫内苑那一片被风雪笼罩的、灯火辉煌的殿宇群方向。风雪呜咽,如同深宫怨妇的哭泣。
李遥紧紧攥着那个温热的香囊,感受着其上残留的龙涎香气和那个冰冷的“韦”字,再对上玉面罗刹那双洞悉一切、寒意森然的眸子,一股比这雪夜更深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
废太子只是台前的傀儡。
这深不见底的旋涡里,终于浮出了更致命的影子——韦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