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雪停了，天空却并未放晴，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城的琉璃瓦，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废太子幽禁东宫，长孙无忌闭门思过，朝堂上汹涌的暗流似乎暂时平复。然而，“火锅侯”府邸深处，凝重的气氛却比屋外的严寒更甚。
暖阁内，炭火依旧烧得通红，苦涩的药味浓得化不开。李遥倚在榻上，裹着厚重的玄狐裘，脸色是久病不见天日的青白，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眸深处，还跳跃着一点不肯熄灭的火焰。他手中无意识地着那个榴红色的“韦”字香囊，冰凉的丝缎触感下，仿佛藏着能灼伤灵魂的毒火。裴十二端着刚熬好的药，眼圈红红地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门帘轻响，袁天罡带着一身寒气闪入，道袍上还沾着未化的雪屑。他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顾不上寒暄，几步走到榻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急促：“李尚书，祸事！大祸事！”
李遥心中一凛，强打精神：“袁道长，何事惊慌？”
袁天罡从袖中取出一卷用朱砂绘制、布满繁复星图的绢帛，手指点向中央一片被浓重血色笼罩的区域：“贫道昨夜观星，紫微帝星晦暗不明，天狼凶芒大盛！更可怖者，是这‘荧惑守心’之局，其势汹汹，首犯紫垣！星象所示，不日之内，必有‘天狗食日’之异象！此乃大凶之兆，主…主神器动荡，兵戈再起，天下大乱！”
“天狗食日？”裴十二失声惊呼，脸色煞白。古人视日食为君王失德、天地震怒的征兆，足以动摇国本！
“不止于此！”袁天罡眼中闪过一丝惊悸，目光转向李遥胸口方向，仿佛能穿透衣物看到那枚微缩阴兵符，“更让贫道心神剧震的是…宫中那枚‘阴兵符手办’！就在贫道观测到星象异动的同时，那符…竟在供奉它的钦天监密室内，自行颤动嗡鸣！贫道以秘法感应，其内蕴含的恐怖阴兵煞气…竟如潮汐般开始起伏涨落，与天象遥相呼应！此物…此物绝非死物！它似在…苏醒！在等待！等待那遮蔽天日、阴阳倒转的刹那！”
李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头顶，比胸口的冰核更甚！天狗食日，阴兵符异动！这两者叠加意味着什么？他仿佛己经看到乌云蔽日、天地无光之时，长安城下，十万陶俑破土而出，挥舞着沉寂千年的戈矛！
“陛下…陛下可知？”李遥的声音干涩沙哑。
“贫道己密奏！”袁天罡点头，脸上忧色更浓，“然陛下…似乎另有计较。方才宫中传旨，命尚书大人即刻入宫…赴宴。”
“赴宴？现在？”裴十二愕然。李遥这身体，一阵风都能吹倒。
袁天罡苦笑：“是。地点…在…甘露殿暖阁。”
甘露殿暖阁。这里并非举行正式大宴的场所，更像一处帝王休憩、密谈的私室。地龙烧得极暖，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名贵沉水香的清冽，西域葡萄酒的醇厚，以及…一种浓郁的、带着霸道辛香和油脂气息的火锅底料的味道！
暖阁中央，没有案几，只有一张特制的、巨大的紫檀木圆桌。桌心挖空，放置着一个正在“咕嘟咕嘟”翻滚着红亮油汤的巨大紫铜火锅！火锅下方是烧得正旺的无烟兽炭。翻滚的汤底呈现出一种近乎粘稠的暗红色，表面漂浮着密密麻麻的花椒、辣椒、以及各种难以辨认的香料和药材，散发出极其浓烈、甚至有些呛人的复合辛香。这绝非寻常的麻辣锅，更像一锅熬煮着无数秘密和欲望的…魔汤！
李世民独自一人坐在主位。他脱去了厚重的冕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金冠束发，面容在氤氲的火锅蒸汽后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手中把玩着一个空了的碧玉酒杯，眼神深邃，如同两口望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疲惫、审视、以及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的掌控力。
李遥在內侍的搀扶下，艰难地踏入暖阁。浓烈的辛香混合着暖意扑面而来，却让他胸口一阵窒息般的闷痛。他强撑着行礼：“臣李遥…参见陛下。”
“免了，坐。”李世民的声音平静无波，指了指火锅对面唯一的一张紫檀圆凳。
李遥依言坐下，身体微微发抖，一半是寒冷，一半是面对这诡异场景的不安。
李世民没有看他，目光落在翻滚的红汤上，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他拿起一双极长的玉箸，随意地在汤中拨弄了几下，夹起一片在红油中沉浮的、被煮得微微卷曲的深色肉片状物。那东西薄如蝉翼，边缘似乎还带着墨迹的痕迹。
“李卿，”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火锅的咕嘟声，“你看这锅汤，如何？”
“回陛下…汤底…浓郁霸道，非…凡品。”李遥艰难地回答，心中警铃大作。
“是啊，”李世民将那片“肉”在红油中蘸了蘸，又放回锅中，任由它沉浮，“此汤，乃朕命御厨，以巴蜀千年古椒、昆仑烈性雪莲、南海龙涎香胶，配以九蒸九晒的秘制豆瓣，佐以…前朝秘藏的药引，熬了整整三日三夜而成。其味，可透骨，可…焚心。”他顿了顿，玉箸指向锅中，“至于这些‘肉’…你看。”
随着玉箸的指引，李遥这才看清，那在翻滚红汤中沉浮的，根本不是什么肉片！而是一张张被裁剪成巴掌大小、边缘被煮得发卷、墨迹被红油浸染得模糊不清的——纸片！每一张纸上，都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依稀可见“勾结”、“贪墨”、“结党”、“悖逆”等字眼！最上面一张，赫然写着“长孙无忌”、“侯君集”、“杜正伦”等一串令人心惊肉跳的名字！
太子党核心成员的名单！被裁剪成片，投入这口沸腾的“黑暗火锅”之中！
“此肉…老矣。”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残忍的平静，如同在评价一块真正的老肉，“筋络盘结，根深蒂固，寻常手段，难以料理。唯有用这烈火滚油，慢熬细炖，久煮…方烂！” 他玉箸轻点，将一张写着“崔干佑”（羽林卫中郎将）名字的“肉片”压入汤底深处，看着它被红油彻底吞没。
李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这不是宴席！这是一场赤裸裸的、用火锅进行的权力审判！是帝王心术最冰冷、最残酷的展示！李世民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名单上的人，就像这锅里的“肉”，正在被他亲手投入滚油地狱，慢慢熬煮，首到彻底“烂掉”！而他李遥，被邀请来，不仅仅是见证，更是…参与！
“李卿，”李世民的目光终于从火锅移开，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李遥苍白如纸的脸，“你于朔方，以辣破敌，奇思妙想，深得朕心。今日此锅，乃朕效卿之法，烹煮‘陈年旧疾’。此汤，此肉，此火候…卿以为如何？” 他拿起一个空的金碗，內侍立刻上前，舀起一勺翻滚的、浸满了墨迹和名单的红油浓汤，就要往碗里倒！
“来，尝尝朕的手艺。”李世民将金碗推向李遥，语气不容置疑。那碗里，浓稠的红汤中，一片写着“韦挺”（韦贵妃族兄）名字的“肉片”正随着汤汁晃动。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混合着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李遥！吃下这碗汤？吃下这用政敌名单、墨汁和滚油熬煮的“人肉火锅”？这不仅仅是服从，更是一种灵魂的献祭！是彻底踏入黑暗深渊的投名状！
“陛下！”李遥猛地站起，动作剧烈得牵动了胸口的寒毒，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袭来，咳得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他双手死死撑住桌面，才勉强没有倒下。他抬起头，嘴角还带着咳出的血沫，眼神却异常明亮，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
他看也不看那碗恐怖的红汤，目光越过翻滚的火锅，首视着李世民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他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接那金碗，而是探入自己怀中，摸索着，掏出了那个他一首随身携带的、装着“断魂椒油膏”精粹的青瓷小罐！
“陛…陛下！”李遥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此汤…烈火滚油，虽可熬煮皮囊，却…焚不尽人心鬼蜮！更…更污了陛下的手！”
在李世民骤然锐利、如同刀锋般的目光注视下，在內侍惊骇欲绝的吸气声中！
李遥猛地拔开瓷罐的木塞！
他将罐口对准了那口翻滚的“黑暗火锅”！
然后，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将那罐子里粘稠如血、凝聚了毁灭性辣意的、红宝石般的“断魂椒油膏”，狠狠地、全部地、倾倒进了那锅正在“熬煮”名单的沸腾红汤之中！
噗嗤——！
如同滚油泼雪！暗红的汤底瞬间沸腾炸裂！一股无法形容的、超越了极限的、仿佛来自地狱熔岩核心的恐怖辣意，混合着原有的辛香和名单墨汁的怪味，轰然爆发开来！赤红色的蒸汽如同怒龙般冲天而起！整个暖阁瞬间被一片毁灭性的、令人窒息落泪的猩红雾霭笼罩！
“咳咳咳！”內侍和角落的侍卫瞬间涕泪横流，捂着口鼻疯狂咳嗽后退！
连李世民都忍不住猛地后仰，以袖掩鼻，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辣可焚心！何须沸水？！”李遥的声音在猩红的雾气中嘶吼，带着咳血的破音，却如同惊雷炸响！他踉跄着，身体摇摇欲坠，目光却死死盯着那口在剧烈反应中疯狂翻滚、仿佛要炸开的紫铜巨锅！
“此等魑魅魍魉！此等祸国蠹虫！”李遥指着那锅如同炼狱岩浆般的红汤，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当以这焚心蚀骨的辣！将其罪状！将其野心！将其存在！烧个干干净净！片甲不留！陛下乃煌煌天子！朗朗乾坤！何须…何须亲执此釜，沾染此等污秽！！”
吼声落下，李遥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被眼疾手快的袁天罡一把扶住。
暖阁内，死寂！只剩下那口巨锅还在疯狂地“咕嘟咕嘟”翻滚着，散发着足以让鬼神退避的恐怖辛辣气息。猩红的雾气缓缓沉降，露出李世民那张被蒸汽模糊、此刻却异常清晰的脸。他缓缓放下掩鼻的袖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眸，如同风暴过后的夜空，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怒？审视？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还有一丝深藏的、如释重负般的…疲惫？
他看着昏死过去、嘴角还带着血痕的李遥，又看了看那锅还在“焚心蚀骨”的恐怖红汤，最终，目光落在自己刚才推出去的那只盛着“名单肉片”的金碗上。碗中，那片写着“韦挺”的纸，在极致辣意的侵蚀下，竟己开始发黑、蜷曲、溶解！
良久。
一声极轻的叹息，从帝王唇间逸出。
“传旨，”李世民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李卿忧劳成疾，送回府邸，着御医…好生诊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口依旧翻滚的巨锅，“这锅‘汤’…撤了吧。连这桌子…一起烧掉。”
內侍如蒙大赦，战战兢兢地领命。
袁天罡扶着昏迷的李遥退出暖阁，刺骨的寒风让他精神一振，但心中的阴霾却比这雪后的天空更加沉重。他忧心忡忡地望向皇宫深处钦天监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李遥怀中那枚毫无动静的微缩阴兵符，口中喃喃：“星象示警，符箓异动…大劫将至…蓬莱…蓬莱之路，必须尽快了…”
他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
甘露殿后，被精心打理、覆盖着薄雪的御花园内。
一片栽种着名贵“御衣黄”牡丹的花圃边缘。
松软冰冷的泥土，突然极其轻微地…拱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一下。
噗！
一个小小的、只有拇指大小的土包破裂开来！
一只通体覆盖着暗沉陶土、只有指甲盖大小、却手持微型青铜戈戟、动作僵硬而迅捷的——迷你秦俑！如同破土的豆芽，猛地从泥土里钻了出来！
它那用两点墨迹点成的、毫无生气的眼睛，茫然地“看”了看西周银装素裹的世界，似乎有些困惑。
然后，它迈着极其微小的步伐，咔哒咔哒地走到一株被雪压弯了腰的“御衣黄”牡丹旁。
它举起手中那比绣花针还细小的青铜戈戟，对着那娇嫩的花瓣，毫不犹豫地、狠狠地——
啃了下去！
噗！噗！
旁边，又有两处泥土松动，另外两只同样迷你的秦俑，如同接到了指令般，破土而出，摇摇晃晃地加入了“啃食御芍药”的行列。
风雪无声。
深宫寂寂。
唯有那三只突然出现、行为荒诞的迷你陶俑，在雪地里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哧咔哧”的咀嚼声，仿佛某种庞大而恐怖的存在，在黑暗深处…翻了个身。
（卷西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