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医疗区
“嗤——”
浓稠的乳白色蒸汽，从隔离房西壁的喷口汹涌喷出，瞬间淹没了李想的身影。
冰冷的湿气凝结在覆盖他半张脸的金属面具上，汇聚成细小的水珠，缓缓滑落。
他沉默地伫立在医疗区隔离房的中心，像一尊冰冷的金属雕塑。
纹丝不动。
这里是灯塔为他特设的“净身之所”。
末日灾变后，地表空气中弥漫着玛娜生态释放的致命毒素——腥荭素。
其浓度随生态密度浮动。
低浓度虽不会瞬间致幻，却如同缓慢侵蚀的无形之疽，长期暴露会诱发腥荭症。
致病机理成谜，但似乎不仅是呼吸入侵。
灯塔也从未有过深入到生态系统调查，因此所知寥寥。
而腥荭症患者最终的归宿，便是化作一尊冰冷僵硬的肉土。
由于缺乏信息，灯塔对腥荭症既无有效疗法，更乏预防手段。
一旦发现感染者，等待他的只有冰冷的放逐令——永久剥夺居住权。
因此，所有从死亡地表归来的人，踏入灯塔的第一道铁闸，便是接受这所谓的“净化”。
洗刷带回的尘埃，筛查那潜伏的——腥荭症的诱发迹象，以及降低体表携带的腥荭素浓度。
...
“生物扫描完毕。未检测到腥荭素异常富集及活性病变征兆。”
“深度消毒喷淋程序结束。”
“隔离解除。请立即离开净化舱室。”
冰冷的、毫无起伏的合成电子音，从房间右上角的扬声器网格中传出。
李想缓缓抬起头。
他沉默地走向气密门，厚重的合金门在气压声中滑开。
门外，一名穿着无菌服的医护人员默不作声地递来一套灰白色病号服。
他接过，动作机械地套上，宽大的衣服更衬得他身形单薄得惊人。
“花葬仪式稍后由城主亲自主持。”
斜倚在医疗通道冰冷合金壁上的嘉莉博士，指尖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袅袅青烟在惨白的灯光下扭曲升腾。
她探究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试图剥开李想面具下那深不见底的冰层。
“你现在的状态...确定要去？”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李想病号服下露出的绷带。
隐约还能看到一些血渍。
接着，她的目光上移，撞进了那双冷漠的眸子。
那眼神...
嘉莉的烟灰无声飘落。
像是悲伤...像是愤怒。
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近乎荒诞的...悲悯？
如此复杂而沉重的眼神，怎么盘旋在一个西岁孩童的灵魂深处？
念头至此，嘉莉也只能无声喟叹：
“森睿那个疯子...在基因工程的深渊里，到底捞出了个什么怪物...”
李想没有回应。甚至没有一丝眼波的流转。
他只是沉默地转过身。
那双清凉的小脚，无声地抬起，落下，无声地踏在反射着惨白灯光的、冰冷坚硬的合金地板上。
一步，一步。
朝着通道尽头那片象征着“安全”与“秩序”的、铅灰色天光洒落的方向。
缓慢而坚定地...走去。
...
灯塔·空中农场
这里原是灯塔前身——空中监狱塔尔塔洛斯的放风区，后被整改为灯塔农业区，为所有灯塔上民提供新鲜蔬果、肉和牛奶等食物。
由于大灾难前土壤种植技术就基本被弃用，灯塔的粮食自产出完全依靠中心内部区域的无土栽培，外部土壤区则作为畜牧地带，在中午和夜间开放，供牛群进食。
平时这里仅核心管理层和农业部可以进入，尘民只有在花葬的日子才被允许进入观礼，送别那些在战斗中牺牲并被带回遗体的人们。
...
如碧卡所说的那般。
梦里的人潮，鲜花。
只不过，是另一种方式出现在了费曼的葬礼上。
除了维系灯塔运转、片刻不能离岗的骨干人员，几乎所有能抽身的人，都沉默地汇聚于此。
他们如同黑色的潮水，肃立在灯塔农场人行道两侧。
脚下是土壤，头顶是天光。
人群的核心，城主摩根孑然而立。
他面前，并非冰冷的墓碑，而是一株在光照下努力伸展着稚嫩枝叶的幼苗。
它脆弱，却蕴含着某种超越死亡的、渺茫的生机。
“开始吧。”
摩根低沉沙哑的声音，刺破了这片沉重的寂静。
指令落下。
静默的人潮，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的黑色水流，缓缓向两侧退去，让出一条通往生命幼苗的神圣甬道。
甬道尽头，红蔻的身影缓缓浮现。
她褪去了染血的猎荒者战甲，换上了一身一尘不染的素色长袍。
她的双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稳稳托举着陶瓷骨灰盒。
在她身后，六名约十岁左右的孩童，如同从古老壁画中走出的侍者。
他们身着浆灰色、镶着黑色肃穆滚边的连帽长袍，头上覆盖着红边、冰冷金属光泽的机械面罩。
他们的双臂以一种古老而奇异的姿态，交叉横亘在胸前，构成一个沉默的、守护的符号。
更后方，两台涂装着象征生命与牺牲的暗红涂装的重力体，迈着沉重而精准同步的步伐，无声地缓缓相随。
这支奇异的送葬队伍，缓步穿越黑色的人潮甬道。
每一步，都踏在无声的悲怆之上。
每一步，都叩击着生者对逝者的哀思。
终于，他们抵达了摩根面前，抵达了那株象征生命延续的幼苗旁。
摩根的目光落在红蔻身上。
她挺首的背脊下，是无法抑制的微颤；
长袍的兜帽阴影中，是强忍悲恸、紧咬的牙关。
她深深地、沉重地颔首，那动作仿佛承载着整个灯塔的重量。
红蔻缓缓屈膝。
她将那只承载着费曼最后存在的素白瓷盒，小心翼翼地安放进幼苗旁早己掘好的、象征着大地之母怀抱的坑穴中。
...
摩根的目光，如同沉重的磐石，缓缓扫过眼前肃立的人群。
他向前迈出一步，脚步踏在静默之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今天。”
他的声音低沉，穿过了农场区，清晰地叩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又一位灯塔的生命，归于这片象征生息的土壤。”
“他的一生，是燃烧的薪柴，为灯塔的航程，献祭了自己的光与热。”
“他的死亡本身...”
“便是为我们在绝望的荆棘丛中，踏出的一条——通向未来的血路！”
“费曼...”
这个名字第一次被清晰地念出，带着钢铁也无法完全包裹的沉重。
“他是一名猎荒者。”
“只有二十岁。”
“在冰冷的法则眼中，二十岁——意味着蓬勃的繁衍价值，意味着无数可能的未来！”
“然而他！依然选择了将这份‘可能’，连同自己炽热的心脏...”
摩根的手猛地攥紧，骨节发白，仿佛要将那份沉重捏碎！
“...毫无保留地，掷向了灯塔的火光！掷向了你们所有人的——生路！”
“他是灯塔的英雄！”
“更是我们所有人...脊梁上无法卸下的骄傲与重负！”
摩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仿佛汲取了废土的铅灰色天空。
“因此！我们这些被他的牺牲托举于死亡之上的人——”
“必须背负起他未能走完的路！”
“替他...走出禁锢的洞穴！去触碰那被掩埋的——真理！”
“现在——”
摩根的声音如同审判的号角，庄严肃穆，响彻整个空间。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并拢，沉重地落在心口：
“我，灯塔城主摩根...”
“以灯塔之名，以生者之血——”
“为英雄...送行！！！”
话音落下。
一个庄严肃穆、经过扩音器放大的声音，如同神谕般在农场区上空回荡：
“花葬——”
“启——！”
那六名静默如雕像的孩童，动了。
没有音乐。
只有他们长袍摩擦的细微声响。
他们的动作缓慢、精准、带着一种非人的韵律。
手臂舒展、回环、交叠、定格...仿佛在模拟花朵的绽放、藤蔓的攀援、生命的律动。
那是一种失落的语言，一种献祭给死亡的生命之舞。
在这舞蹈下。
红蔻温柔的将泥土轻轻覆盖在了骨灰盒上。
...
“战斗了那么久。”
“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惨。”
“也不知道碧卡会不会揍我，那个家伙最爱做的事，就是偷我的糖。”
——费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