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如同天河倒灌,无情地冲刷着津沽港区这片钢铁坟场。
金辰、汪洋、符灰灰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齐膝深的污水中跋涉,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水花。倒塌的集装箱、锈蚀的龙门吊残骸和泡胀的垃圾堆如同狰狞的怪兽,在灰暗的雨幕中投下扭曲的阴影。
金辰走在最前面,破烂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他右手紧握着一把豁口的山寨开山刀,左手则死死捂着胸口——那面裂纹遍布、不断渗出粘稠黄脓的铜镜,被他用几层浸透雨水的破布勉强包裹,贴身藏在最里层。
每一次颠簸,每一次心跳,都仿佛能感受到镜体细微的震动和那深入骨髓的冰冷。镜中人影那浩瀚意志爆发后的死寂,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提醒着他蜃楼斋关闭、镜灵极度虚弱的残酷现实。72小时,只剩72小时!
汪洋紧随其后,小小的身躯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单薄。她双手紧紧抓着背上那个画筒的背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太爷爷的摹本在刚才的危机中发挥了作用,这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希望,但眼前这无边无际的废墟和冰冷刺骨的绝望,依旧让她牙齿打颤。画筒随着她的步伐在湿透的背上微微晃动,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流进脖颈。
符灰灰落在最后,一瘸一拐,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咒骂着。
他右臂那条曾经威风凛凛的过肩龙纹身,此刻只剩下模糊黯淡的墨痕,在湿透的花衬衫下若隐若现。手臂上传来的不仅仅是皮肉被侵蚀的灼痛,还有一种力量被硬生生剥离的空虚感,这比肉体疼痛更让他抓狂。他时不时警惕地回头张望,仿佛那些被收音机吸引来的亡魂还在暗处窥伺。
“灰灰!路呢?!你他妈说的‘老路’在哪?!”金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嘶哑地吼道。雨水模糊了视线,也冲散了方向感。符灰灰所谓的“以前运‘货’走的邪性少点”的老路,在这被诡异彻底扭曲的废墟里,如同大海捞针。
“催……催命啊!”符灰灰喘着粗气,努力辨认着西周被雨水浸泡得面目全非的景象,“就……就在前面!我记得……过了那片沉船残骸……有个废弃的物流中转站……后面有条小路通高速辅道……”他指着前方一片被巨大船体龙骨斜插在地、如同巨兽尸骸般的区域。
三人艰难地绕过那片散发着浓烈铁锈和腐臭气味的沉船残骸。雨水敲打在扭曲的钢铁上,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回响,更添几分诡异。就在他们即将穿过这片区域时,汪洋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呀!”
她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朝着旁边一个被雨水灌满、漂浮着油污和垃圾的深坑摔去!
“小心!”金辰反应极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但脚下湿滑的淤泥让他也站立不稳,两人一起朝着污浊的水坑倒去!
千钧一发之际!
“汪!”
一声短促、嘹亮、充满警告意味的犬吠,如同撕裂雨幕的利箭,猛地从侧前方一堆锈蚀的集装箱缝隙中响起!
紧接着,一道黄褐色的影子如同闪电般蹿出!那是一条体型精悍、肌肉线条流畅的德国牧羊犬!它动作迅猛无比,一口叼住汪洋背上的画筒背带,同时身体猛地向后一拽!
这一拽力道奇大!硬生生将即将跌入深坑的汪洋和金辰拉得向后一个趔趄,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个深不见底的污水坑!
“追风!回来!”一个沉稳、带着浓重巴蜀口音的男声紧接着响起。
只见一个身影从那堆集装箱的阴影中敏捷地闪出。来人个子不算高,约莫一米六八,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多处破损但依旧保持着基本版型的旧式警卫作训服,雨水顺着他利落的寸头流下。他面容刚毅,线条分明,眼神锐利如鹰,即使在如此狼狈的环境下,依旧保持着一种军人的挺拔和警惕。他手中端着一把保养得极好、加装了简易瞄准镜的95式自动步枪,枪口微微下垂,但手指稳稳地搭在扳机护圈上,显示出极高的战术素养。
那条叫“追风”的德牧,在完成救援后,立刻低伏身体,喉咙里发出威慑性的低吼,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惊魂未定的金辰三人,尤其是他们手中简陋的武器和符灰灰那条花里胡哨的纹身胳膊。
“莫动!”警卫服男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枪口微微抬起,指向三人。
“报身份!目的!身上有无异常物品?”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快速扫过金辰捂着胸口的左手、汪洋背上的画筒、符灰灰那条黯淡的龙纹手臂,最后停留在金辰脸上,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金辰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腐朽气息(来自铜镜),瞒不过他的感知。
金辰心中凛然。这个突然出现的警卫兵,身手、警惕性和他身边那条训练有素的警卫犬,都绝非等闲之辈。在末世里,这种人要么是极强的助力,要么就是致命的威胁。
“兄弟!别开枪!自己人!”符灰灰反应最快,立刻举起双手(尽管右臂疼得他龇牙咧嘴),脸上挤出惯常的、带着江湖气的笑容,“我们是幸存者!从博物馆那边逃出来的!这位是金辰,文物修复师!这位是汪洋,美院学生!我叫符灰灰,做点小买卖的!我们正要去豫省殷都市找点东西救命!绝无恶意!”他刻意略过了铜镜和收音机的细节。
“文物修复师?美院学生?”警卫服男人的目光在金辰和汪洋身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判断真伪。
金辰身上确实带着一股书卷气和长期接触古物的沉静,汪洋惊恐未定的学生气也做不得假。至于符灰灰……他看了一眼那条风格扎眼的过肩龙,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豫省?现在去豫省?找死吗?”他声音依旧冷硬。
“我们有必须去的理由。”金辰迎着对方锐利的目光,声音低沉而坦诚,“一件关乎……很多人性命的东西,在殷都。”他没有细说,但眼神里的沉重和决绝不容置疑。同时,他敏锐地注意到对方作训服领口处一个几乎磨平的标识——一个模糊的警卫犬图案和“张XX”字样。
“张排长?”金辰试探着问了一句。
武警服男人眼神微动,似乎有些意外金辰的观察力。“退役了。津沽总队后勤支队,警卫犬中队,张源。”他言简意赅地报出身份,枪口微微下压了几分,但警惕未消。“你们身上有东西……不对劲。”他的目光再次锁定金辰的胸口,“很……‘旧’。带着一种……不该属于这个时代的‘伤’。”他用词很奇特,带着一种哲学式的抽象。
汪洋这时才从惊吓中缓过神,感激地看着那条救了她一命的德牧“追风”。追风似乎也感觉到她没有恶意,低吼声减弱,但依旧警惕地守在张源身边,湿漉漉的鼻子微微抽动,似乎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特殊的气息。
“张排长,”金辰知道瞒不过这种专业人士的首觉,也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处那抹并非纯粹冷漠的审视,他决定透露一部分。
“我们身上……确实带着一件受损严重的古物。它……曾经庇护过我们,但现在濒临破碎。殷都有修复它的关键材料。没有它……我们,可能很多人,都撑不下去。”他选择性地使用了“庇护”这个词,暗示了铜镜的部分功能,也点明了其重要性。
张源沉默地看着金辰,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庞滑落。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除了军人的警惕,还闪烁着一种与其身份略有不符的、深邃的思考光芒。他似乎在权衡,在判断金辰话语里的真实性和危险性。
“哲学讲存在与本质,工业设计讲功能与形式。”
张源突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突兀,内容更是让符灰灰一脸懵逼。
“你们这件‘古物’,其‘存在’的本质是什么?它‘庇护’的功能,基于何种‘形式’的规则?”他的问题首指核心,带着浓厚的思辨色彩。
金辰一愣,没想到这位退役武警排长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抛出如此哲学化的问题。但他瞬间意识到,这或许是对方理解并可能提供帮助的关键。他略一沉吟,结合自己对铜镜和异常文物的理解,给出了一个尽可能清晰的回答:
“它的‘存在’,是锚定混乱的‘点’。它的‘庇护’,基于‘转化’与‘重塑’的规则。它的‘伤’,源于规则冲突和本源流逝。”金辰的用词同样凝练而抽象,指向了铜镜收容转化诡异的核心能力以及当前面临的困境。
张源的目光在金辰脸上停留了足足五秒,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有无数念头在碰撞。最终,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95式步枪,枪口彻底指向地面。
“我叫张源。巴蜀人,退役警卫犬训导员。”他正式自我介绍,语气缓和了些许。
“大学读的汉语言文学和工业设计,喜欢琢磨点没用的哲学。”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与他刚硬外表不符的、略显书卷气的苦笑。
“‘追风’,我的战友,鼻子灵,能嗅到一些……‘异常’的气味波动。刚才它很躁动,指向你们这边。”
他指了指金辰的胸口:“你身上那东西的‘伤’,散发出的‘旧’和‘痛’,很特别。像……一个正在崩塌的古老坐标。”他的描述带着诗人般的敏锐。
“至于……”张源的目光投向南方风雨飘摇的深处,“那条老路,我知道。以前追查一条走私药品的线索,走过几次。确实相对‘干净’一点,但也只是相对。现在去,九死一生。”
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扫过三人疲惫而狼狈的脸,最后定格在金辰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决绝上。
“你们需要一个向导,一个能处理‘突发状况’的人,还有一条能提前预警的狗。”张源的声音恢复了军人的干脆。
“我加入。条件是,路上一切行动听我指挥。到了安阳,我要知道你们找的到底是什么,以及……它是否真能改变这该死的局面。”他提出了条件,也表达了对“改变”的渴望。
金辰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张源的出现,简首是绝境中的强援!他的军事素养、警犬追风的预警能力,甚至他那独特的哲学视角,都可能在未来应对诡异规则时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成交!”金辰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两只同样沾满雨水和污泥的手,在凄风苦雨中紧紧一握。一个是为修复古老铜镜寻找最后希望,一个是带着对秩序与本质的追寻加入这场亡命之旅。
“汪!”追风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决定,朝着南边的方向低吠了一声,尾巴轻轻摇了摇。
“行!张排长!有您这条‘龙’加入,咱这趟安阳行稳了!”符灰灰也凑上来,习惯性地想拍马屁套近乎,结果扯到受伤的胳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张源没理会符灰灰的油嘴滑舌,他利落地检查了一下枪械和装备,对追风做了几个简洁的手势。“追风,开路!注意异常气味!”
德牧立刻竖起耳朵,鼻子在空中快速抽动了几下,选定了一个方向,低伏着身体,如同幽灵般敏捷地蹿了出去,黄褐色的身影很快融入前方的雨幕和废墟阴影中。
“跟紧追风!保持静默!注意脚下和两侧!”张源压低声音,简短地下达指令,随即跟了上去。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每一步都踏在相对稳固的地方,显示出极强的野外行进能力。
金辰、汪洋、符灰灰立刻跟上。有了张源和追风,队伍的气氛瞬间不同了。虽然前路依旧凶险莫测,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盲人瞎马。冰冷的雨水依旧滂沱,但队伍行进的速度和效率明显提升。
金辰捂着胸口的铜镜,感受着那冰冷的死寂和不断渗出的腐朽粘液。镜中幽影为了救他们而陷入极度虚弱,蜃楼斋紧闭。72小时的倒计时如同悬顶之剑。
“黑石头……”金辰在心中默念,目光穿透重重雨幕,仿佛看到了那片黄土之下,老屋炕洞中那块承载着“受命于天”纸条的黑疙瘩。那是最后的希望之火,必须在铜镜彻底碎裂、镜灵消散之前,将其点燃!张源的加入,为这希望增添了一份沉甸甸的砝码。津沽港夜雨中,一支肩负着古老使命与渺茫希望的队伍,向着殷墟故地,沉默而坚定地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