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诸事不宜的建日
2025年6月6日,农历五月十一,建日,马日冲鼠,诸事不宜。
黄历上那几行猩红的字,在昏暗的应急灯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个咧着嘴的冷笑。搁一年前,津沽的老少爷们儿,谁家动土、开张、出门远行不翻翻黄历?讲究!
可自打那操蛋的“诡异降临”像瓢滚烫的卤子浇在了这九河下梢的脑瓜顶上,黄历上这吉那凶的,就彻底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嘛吉凶?活过今天就是大吉!
而此时的窗外,才是真正的凶签。
分明是六月,津沽的夏天。搁往年,这会儿海河边早就支满了烧烤摊,空气里飘着孜然羊肉串儿的香、扎啤的沫儿,还有大爷们下象棋拍棋子的脆响。可现在?
铅灰色的天,沉得像灌满了海河底的淤泥,死死捂在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市头上。
雨,不是下,是倒。冰冷、粘稠、没完没了,带着一股子洗不净的腥臊和铁锈味儿,把残存的摩天大楼、炸塌了一半的商场、歪七扭八的立交桥,都泡在了一片灰蒙蒙、死气沉沉的脏水里。雨点砸在废墟的破铁皮、碎玻璃上,噼啪乱响,单调得让人心头发毛。整个城市像个巨大的、停尸的棺材,就剩这点儿动静了。
偶尔,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也许是塌了一半的江滨道步行街,也许是水快漫到五大楼的意式风情区——猛地窜出一嗓子非人的嚎叫,尖利得能划破耳膜,或者一阵压抑的、如同破风箱抽气的呜咽,听得人后脊梁沟嗖嗖冒凉气。这些动静在空旷的雨幕里打个转儿,瞬间就被更庞大的死寂吞得渣儿都不剩。
金辰蜷在津沽市博物馆古籍库房改造的临时“窝”里。这地界儿,墙厚,窗小,门是实打实的铁疙瘩,当初选这儿猫着,图的就是个结实。他背靠着冰凉的金属档案柜,手里捧着个军用罐头,里面是黏糊糊、冰凉凉的黄豆炖猪肉,早没了热气儿。应急灯苟延残喘的光线在他脸上爬,照出深深的眼窝和下巴上硬扎扎的胡茬。三十岁的人,看着像老了十岁,眼角的褶子里全是这一年的惊吓和没日没夜的提心吊胆。
他放下罐头,没滋没味。目光挪到墙角一个裹得严严实实、像个襁褓似的旧木盒上。那是他的命根子——一面东汉年间的西神兽铜镜,“永寿三年正月丙午,广汉西蜀造”的铭文清晰可见。镜背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在昏光里蛰伏着,线条古朴雄浑。手指头无意识地蹭过盒盖,冰凉透过厚实的防潮布传过来。这玩意儿,是他和那个被砸得稀巴烂的“正常”世界之间,最后一根儿没断的线。修它,琢磨它,曾经是他这个文物修复师活着的全部念想。可这一年,他修得最多的,是自己身上被怪物爪子挠出来的血口子,还有那颗被恐惧啃得千疮百孔的心。
回忆碎片像冰冷的雨水,猝不及防地浇进脑海:
一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津沽的霓虹还亮得晃眼。金辰刚熬了个大夜,修复完一批出土的宋瓷,累得像条死狗,正缩在博物馆分配的筒子楼小单间里,就着半包“康帅傅”红烧牛肉面看一部老掉牙的鉴宝纪录片。窗外,海河对岸“津沽之眼”摩天轮的彩灯,把河水映得五光十色。
突然,毫无征兆地,整个城市猛地一沉!不是地震那种晃悠,是感觉脚下的大地瞬间被抽走了力气,人像踩在了棉花上,五脏六腑都跟着往下坠。紧接着,是声音——一种低沉到超越人类听觉极限的嗡鸣,从地心深处,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像无数根钢针扎进脑髓!楼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桌上的瓷杯“啪嚓”一声自己裂成了八瓣儿。
金辰冲到窗边,眼前的一幕让他血液瞬间冻结。
原本流光溢彩的“津沽之眼”,那巨大的钢铁轮盘,正以一种违反物理定律的方式……扭曲、折叠!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将它像拧麻花一样揉搓。彩灯爆裂成一片片诡异的光斑,金属结构发出刺耳的断裂声。
更远处,地标性的津塔像根被点燃的巨大蜡烛,顶端喷射出惨绿色的、粘稠如沥青的火焰,那火焰不是向上燃烧,而是瀑布般向下流淌,所过之处,钢筋混凝土如同蜡油般融化!
尖叫声、爆炸声、汽车警报器绝望的嘶鸣瞬间撕裂夜空!但这混乱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因为紧接着,更恐怖的东西出现了。
路灯的光晕里,一个穿着花睡衣、趿拉着拖鞋的大娘,正茫然地站在街心。她脚下的影子,却在灯光下疯狂地拉长、变形、膨胀!影子的头部裂开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豁口,猛地向上一窜!那影子竟脱离了地面,变成了一团粘稠、蠕动、散发着恶臭的漆黑污泥,瞬间将呆立的大娘整个包裹、吞噬!只留下一双塑料拖鞋,“啪嗒”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街角,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由无数张痛苦人脸扭曲堆叠成的“气球”缓缓升起,人脸无声地开合着嘴,空洞的眼窝里流淌着黑色的泪水,所过之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
下水道井盖被无形的力量掀飞,里面涌出的不是污水,而是密密麻麻、闪烁着幽蓝磷光的……古代铜钱!铜钱如同活物般滚动、碰撞,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哗啦声,但凡被它们沾上的人,身体瞬间开始石化,皮肤寸寸龟裂,变成一座座姿态扭曲、表情惊恐的“钱币雕像”!
诡异降临!不是电影,不是演习。是津沽,是整个世界的末日,以一种荒诞、血腥、颠覆一切常理的方式,轰然砸在了每个人的头上!
金辰靠着博物馆坚实的墙壁和一点运气,侥幸躲过了最初的灭顶之灾。但接下来的日子,才是真正的地狱。秩序崩坏,文明成了废墟里的垃圾。食物、水、药品,每一样都沾着血。怪物——那些被古老器物、传说、甚至纯粹恶意扭曲催生出的东西——在城市的废墟里游荡,每一个都带着致命的“规则”。他曾亲眼看见一个幸存者小队,为了半箱压缩饼干,闯进了一座废弃的娘娘宫。里面那尊原本慈眉善目的泥塑神像,活了过来,泥胎开裂处露出森森白骨,只要有人敢背对着它,那泥塑的巨手就会无声无息地伸过来,将人的脊椎像捏粉条一样抽走!
他也曾被迫和一个满嘴跑火车的“老津沽”搭伙。那家伙自称懂“老例儿”,能避邪,结果在路过一片拆迁到一半的胡同区时,对着一个孤零零立在瓦砾堆里的旧式雕花马桶(据说是民国某军阀姨太太用过的“古董”)啐了口唾沫,骂了句“嘛玩意儿”。下一秒,那马桶盖子猛地弹开,一股吸力极强的腥臭黑水喷涌而出,瞬间把那个“懂老例儿”的家伙卷了进去,盖子“哐当”合上,里面只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骨头声和咕噜咕噜的冒泡声……
博物馆,成了金辰最后的孤岛。靠着馆内存放的少量应急物资和他对建筑结构的熟悉,他像老鼠一样在这里艰难求生了一年。修复台早己落满灰尘,工具散落一旁。他修复的对象,只剩下了自己一次次濒临崩溃的神经和身上新添的伤疤。那面东汉铜镜,是唯一还能让他想起自己“曾经是谁”的东西。他偶尔会拿出来,借着微弱的光,用指腹一遍遍描摹那些熟悉的纹路和铭文,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那个己经远去的、有序的世界。
“嗬…嗬…”
一声压抑、非人的喘息,带着浓重的痰音和破风箱的拉扯声,毫无征兆地紧贴在厚重的金属库房门板上响起!
金辰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从地上弹起,后背死死抵住冰凉的档案柜!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得冰凉。他死死盯住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外的东西,绝不是人!是“它们”中的一个!终于还是找来了!
他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迅捷地滑到门侧,动作轻得没有一丝多余。手指精准地摸到门边倚着的一根沉重的消防撬棍,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全感。他屏住呼吸,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
“沙…沙沙…”
是尖锐的指甲刮擦金属的声音!缓慢,固执,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要刮进人骨头缝里的执着。一下,又一下。门外的东西,似乎在用这种最原始、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摸索”着这扇隔绝生死的门。
金辰的神经绷到了极限,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弓弦。被发现了!这最后的避风港,暴露了!不能等!一旦那东西开始撞门,或者这刮擦声引来更多“邻居”……他不敢想下去。
“操!”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无声的国骂,狠狠压下翻涌的血气。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目标:主展厅!那里够大,有承重柱子和倒塌的展台当掩体,最关键是——离紧急出口近!
“砰!”
一声沉闷如擂鼓的撞击狠狠砸在门上!整扇铁门剧烈震颤,发出痛苦的呻吟!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就是现在!
金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开内侧粗壮的门栓!同时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沉重的铁门向内狠狠一拽!
“嘎吱——”
门被拉开一道缝隙!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脸上!浓烈的尸腐气混合着潮湿泥土的腥臊,还夹杂着一股……劣质陶土烧糊了的怪味!
门外,站着一个“人”。
或者说,曾经是人的玩意儿。它身上套着博物馆保安那身早己褪色、沾满污垢的藏蓝制服,身体干瘪得像被抽干了水分的咸鱼,关节以人类绝对无法做到的角度扭曲反转。但这些,都比不上它的“脸”带来的冲击——或者说,它根本没有脸!本该是眼睛、鼻子、嘴巴的地方,只有一片光滑、惨白、如同廉价粗陶捏成的平面!一片令人绝望的、空无一物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