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东的药圃里,晨露在草药叶片上滚动。黛玉挽着竹篮,跟在白发苍苍的老药师身后,听他讲解每种药草的性子。
"姑娘看这株,"老药师指着丛叶缘带锯齿的绿植,"名唤'绛珠草',最是稀奇。晴天萎靡,雨天反而精神。"
黛玉蹲下身,指尖轻触草叶。露珠顺着叶脉滑落,在她腕间金纹处短暂停留,竟微微泛起金光。老药师眯起眼睛:"怪哉,这草向来只认旧主..."
紫鹃连忙打岔:"老先生,这草能治咳疾么?"
回到绣坊,黛玉向老绣娘请教"泪痕描金"的针法。白发老人将绣绷转向阳光:"要紧的不是技法,是知为何而哭。"
她指着帕角那株仙草:"贾小姐绣这株草时,总说'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老绣娘忽然压低声音,"她说女儿家的一生,不该只系在别人的眼光里。"
黛玉心头一震。她想起大观园里那些为宝玉落泪的日子,想起自己总以诗才自矜却从未想过诗为谁而作。绣针戳破指尖,血珠滴在素绢上,竟与金粉泪痕融为一体。
虎丘山脚的卧牛石旁,黛玉将新采的绛珠草栽在青石边。悟空蹲在石头上啃着烧饼,忽然道:"你娘当年也这么干过。"
"什么?"
"俺老孙想起来了,"他挠挠头,"五百年前有个女娃娃,天天给五行山下那石猴送露水。"
黛玉手中的水壶微微一颤。她忽然明白母亲手札里那句"这水里有我的命"——那不是情话,是女子以自身灵韵滋养天地的誓言。
姑苏茶楼里,说书人正讲到《牡丹亭》"游园惊梦"。黛玉坐在角落,听邻桌几个女客议论:
"杜丽娘为个梦殉情,实在糊涂..."
"我若是她,定要开间绣庄..."
"听说扬州有位女先生,专教姑娘们算账..."
悟空变作的小厮凑过来:"听这些作甚?"
黛玉望着窗外漕船上忙碌的女工:"我在想...除了眼泪,女子还能凭什么活着。"
回程路过书肆,黛玉驻足良久,最终买了套《水经注》。悟空扛着书匣嘟囔:"重死了,不如买些胭脂。"
"悟空。"黛玉突然首呼其名,"若我开间女子书塾,你可愿来当护院?"
晚霞染红运河,悟空肩上的伤口己结痂脱落,露出淡金色的新肉。他咧着嘴笑:"管饭就成。"
黛玉怀中的青石微微发热,石纹间隐约现出个"通"字——不是"通灵",而是"通达"。
姑苏城的清晨总是从河边的捣衣声开始。黛玉推开林家老宅的雕花木窗,的晨风裹着皂角香气扑面而来。她望着对岸几个妇人蹲在青石板上捶打衣裳,棒槌起落间溅起的水珠在朝阳下闪着光,忽然想起贾府里那些连手帕都要丫鬟洗的日子。
紫鹃端着铜盆进来时,发现黛玉正对着妆台上的青石出神。那石头今早又有了变化,纹理间渗出的水珠在桌面聚成小小一洼。
"姑娘,管家说药圃的老先生今儿个要来送新采的草药。"紫鹃绞了帕子递过去,"说是找到了能治老爷咳疾的方子。"
黛玉净了脸,指尖无意识着铜盆边缘的花纹。这盆是母亲当年的嫁妆,边缘处有个小小的凹痕——听说是小时候顽皮磕的。她忽然很想问问母亲,当年可曾也为这些生活琐事烦忧过。
药圃的老药师来得比预计的早。老人家背着竹篓站在庭院里,白胡子沾着晨露。悟空不知从哪窜出来,好奇地扒拉着竹篓里的草药。
"这株最稀罕。"老药师从篓底取出个布包,层层打开后是株叶缘泛着金丝的草药,"生在虎丘剑池边的石缝里,三十年才得这么一株。"
黛玉接过草药,指尖触到叶片的瞬间,腕间的金纹突然微微发烫。老药师眯起眼睛:"姑娘与这草有缘。古书上说,这叫'知心草',能治世间一切郁结之气。"
"郁结之气..."黛玉轻声重复,眼前浮现出大观园里那些独自垂泪的夜晚。她忽然问道:"老先生,这草可能解女子心中块垒?"
老药师捋须而笑:"草木有灵,解的是本心,不分男女。"
午后,黛玉独自去了绣坊。老绣娘正在教几个小姑娘描花样,见她来了,忙从里间捧出个樟木匣子。
"老身连夜整理出来的,"老人粗糙的手指抚过匣面,"贾小姐当年没绣完的几方帕子。"
黛玉展开一方素帕,上面用金线绣着半阕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针脚洒脱不羁,与母亲平日端庄的绣品截然不同。
"这是贾小姐十西岁绣的,"老绣娘指着帕角一处修改的痕迹,"原先是'愿得一心人',后来拆了重绣的。"
窗外传来卖花声,几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追着担子跑。黛玉望着她们欢快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十西岁时,正为宝玉的一句"你放心"辗转难眠。
回程时路过书肆,她驻足良久。掌柜是个面容清癯的中年妇人,见她对《女诫》皱眉,主动推荐了本《列女传新编》。
"这书不同,"女掌柜压低声音,"是杭州才女新注的,里头还收了班昭的《女诫》驳议。"
黛玉翻开书页,看到朱笔批注:"女子立身,岂独贞静二字?"笔迹清峻有力,完全不似闺阁手笔。她买了书,又挑了几本山水游记,沉甸甸地抱了满怀。
转过街角时,正撞见悟空蹲在茶寮外啃烧饼。他三两口吞下饼子,变作小厮模样来接书匣。
"买这些作甚?"他掂了掂分量,"又重又无趣。"
黛玉望着茶寮里几个执笔讨论诗文的布衣女子,轻声道:"我在想,女子读万卷书,原不该只为和男子谈诗论画。"
悟空挠挠头,显然没听懂,但还是老老实实扛着书匣跟在她身后。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虎丘山脚时,黛玉特意去看了那株新栽的绛珠草。草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叶缘的金丝比昨日更明显了些。
夜里,黛玉在灯下翻阅新买的书。母亲那方未完成的绣帕摊在案头,"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几个字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窗外传来悟空在屋顶翻瓦片的声响——他总说夜里要守着,防着警幻的人再来。
黛玉推开窗,夜风送来阵阵荷香。她忽然想起那日悟空问她开书塾可管饭时的神情,那样纯粹而坦然。或许女子立世,原就不该困在"谁爱我""我爱谁"的迷局里。
案上的青石突然渗出几滴清露,正落在《列女传新编》的书页上。水渍晕开处,墨迹化作小小的青峰模样,恰似窗外隐约的山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