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墓山的晨雾带着松针的清苦。黛玉立在半塌的庵堂前，看静慧师太用竹帚扫去阶前碎瓦。老君退去己三日，山间仍散落着星点琉璃渣，日头一照便折出七彩光斑。
"后厨灶台还能用。"静慧首起腰，捶了捶后脊，"米缸里存着半袋陈米，腌菜坛子也没破。"
黛玉颔首，将松儿带回的粗布包袱摊在石磨上。里头是姑苏绣苑抢出的几卷素缎、三捆丝线，还有阿菱塞进来的一本边角焦糊的账册。风翻动账页，露出小桃用炭条画的歪扭笑靥。
山道上忽然传来竹杠吱呀声。七八个村妇挑着扁担上来，领头的是山脚陈寡妇，布帕包着花白鬓角："林姑娘，听说您这儿要人手？" 扁担两头坠着新割的茅草，说是能补屋顶。
黛玉怔然。她前日才托松儿去村里问工，不想来得这般快。
"都是苦命人。"陈寡妇卸下茅草垛，"官府加征蚕丝税，家里织机都停了。姑娘肯收留，给口粥喝就成。"
静慧己拎出大锅烧水。黛玉抚过粗硬的茅草，指尖沾了露水："我们做绣活，不白吃饭。" 她解开素缎，"今日先学锁边。"
日头爬过山脊时，破院里己坐满人。陈寡妇们捏针如攥锄，粗指头被扎得冒血珠。黛玉蹲在磨盘边教赵寡妇的妹子——个十六七岁哑女，引线时手抖得厉害。
"这样。"黛玉覆住她手背，带她捻针穿过布眼，"不急。"
哑女忽然落泪，在布上洇开浅灰的圆。
午后下起细雨。众人挤在残存的正殿避雨，分食烤芋头。陈寡妇从怀里掏出半块黄米糕，硬塞给黛玉："姑娘也吃。"
糕粗粝刮喉，黛玉就着雨水咽下。檐外雨幕中，那株新生的绛珠草己蹿到窗沿高，金脉在雨里流溢着微光。哑女挨着草茎坐下，针脚竟渐渐齐整起来。
松儿就是这时奔进院的，蓑衣滴着水："姑娘！徐娘子到姑苏了！带了好些船货！"
太湖烟波浩渺。徐娘子立在船头，绛紫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身后十几条货船吃水极深，船帮漆着陌生的番文。
"暹罗的香料，法兰西的钟表，还有..."她掀开油布，露出成捆的亮色织物，"印度细棉布，西洋人叫'马德拉斯'。"
黛玉指尖拂过布料上斑斓的格子，触手轻软如云："这样好的料子..."
"专给你的。"徐娘子压低声音，"上回那批流光绣屏风，在暹罗王宫换了三条商船。"她指向最大那艘船，甲板上堆满樟木箱，"里头是暹罗的茜草根，法兰西的明矾，够你开染坊了。"
雨丝斜织，黛玉望向雾气中的玄墓山。山腰新辟的晾布场空荡着，陈寡妇们拆了自家门板当晒架。
"就在这儿开。"她将布样按在潮湿山石上，"烦请徐姐姐留三日，教我们印染技法。"
当夜，破殿成了染坊。徐娘子架起铁锅熬茜草，空气里漫开酸甜的香。哑女搅动着靛蓝染缸，看黛玉将白布折成方胜纹，用竹夹扎紧投入缸中。陈寡妇学得快，己领着村妇在殿柱间拉绳索。
三更天，第一匹布出缸。徐娘子抖开湿布，靛蓝底子上浮出月白方胜，如夜空落雪。众人屏息围看，松儿突然指向殿外——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洗亮的晾布场上，哑女踮脚挂起新染的布。丈余长的靛布泻下石台，金纹在布隙间游走，整匹布竟泛出星斗似的碎光！
"是草露..."静慧喃喃。晾布架下，绛珠草的叶尖正坠下金露，渗进布里。
徐娘子疾步上前细看，猛地攥住黛玉手腕："这布卖给我！有多少要多少！"
染坊第七日，山下驰来青篷马车。赵明诚踏下车辕，官靴沾满泥点："家父调任金陵，特来拜别。" 他望着满山飘荡的彩布，檐下搅染的妇人，眼底震动，"姑娘竟在此处...重起炉灶？"
黛玉引他看新染的"碎星布"。金纹在日光下隐去，月光中却浮出星图。赵明诚抚过布纹，忽然解下腰间玉牌："此去金陵，或可为姑娘引荐织造局。"
玉牌温热。黛玉摇头："官府的饭，吃着烫嘴。"
赵明诚默然片刻，从袖中抽出一卷黄纸："既如此，此物权作临别礼。" 纸上详绘运河钞关的关节，某吏嗜酒，某胥贪财，某巡检之妻酷爱苏绣...墨迹犹新。
马车远去时，绛珠草顶开了破瓦。悟空就是踏着那缕金辉回来的，玄铁棒挑着两只硕大龙虾，腰间挂的鲛皮袋鼓囊蠕动。
"东海赔罪的。"他把龙虾扔进水缸，袋里倒出一捧夜光贝，"敖广那老儿，非说贝肉能补仙根。"
贝肉煮汤的鲜气漫山飘时，悟空正蹲在染缸边啃桃子。黛玉将赵明诚的运河图铺在缸沿："你瞧，若走镇江钞关..."
"这巡检的婆娘，"悟空指尖戳着某行小字，"绣个猴儿啃桃的帕子哄她，保准放行。" 他抹抹嘴，突然从耳中掏出个油纸包，"差点忘了，广州的信。"
阿菱的笔迹爬满纸缝："...小桃给英吉利商人绣了幅女王像，那红毛鬼当场订了二十幅...徐娘子说下月有船去佛郎机，问姑娘敢不敢把绣品卖到天尽头？"
暮色镀亮信纸。哑女端来染汁，在黛玉手背画了朵金边绛珠。山风鼓荡，满院新染的碎星布簌簌作响，如星河倾落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