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掠过晾布场,将一匹匹"碎星布"吹成波动的海面。黛玉立在石台上,看哑女和陈寡妇们穿梭其间,手指拂过布匹检查染色的均匀程度。晨露未晞,布面上金纹若隐若现,仿佛有生命般随她们的触碰流转。
"姑娘,这批布今晚就能装箱。"松儿捧着账册过来,墨迹新鲜,"徐娘子说赶得上霜降前的最后一批商船。"
黛玉接过账册,指尖在"佛郎机"三个字上停顿。那是个连徐娘子都只听过没去过的遥远国度,据说要在大海上漂泊半年才能到达。
"绣样准备好了吗?"
松儿从怀里掏出一卷纸,小心展开。上面是小桃从英吉利商人那里临摹来的异域图样——卷发的贵妇、带尖顶的城堡,还有种叫"玫瑰"的花,层层叠叠的花瓣像极了江南的月季。
"小桃说,佛郎机人最喜欢金线。"松儿指着图样边缘的标注,"他们的教堂顶上全是金子。"
黛玉望向染坊角落那口特制的铁锅。悟空前日从东海带回的鲛人泪还沉在锅底,与茜草汁混合后能染出永不褪色的金线。锅边堆着陈寡妇们新采的槐米,蒸腾的雾气里裹着甜香。
"先染二十匹金底碎星布。"黛玉合上账册,"告诉徐姐姐,我要派两个人跟船去佛郎机。"
松儿瞪大眼睛:"谁去?"
"阿菱学番话快,小桃懂绣样。"黛玉摘下发间木簪,在泥地上画出简易的航海图,"你护送她们到广州,找徐娘子要个可靠的向导。"
松儿刚要应答,山道上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悟空扛着金箍棒从林间跃出,身后跟着个戴斗笠的驿卒。
"金陵来的急报!"驿卒滚鞍下马,从怀中掏出火漆竹筒,"赵大人让务必亲手交给姑娘。"
竹筒里是一封盖着织造局大印的公文,和赵明诚的亲笔便笺。公文勒令玄墓山染坊立即停止使用"违禁染料",便笺上只有潦草八字:"树大招风,速改配方。"
静慧师太不知何时己站在身后,枯瘦的手指搭上黛玉肩膀:"茜草染红,槐米染黄,自古如此,算什么违禁?"
"是草露。"黛玉轻触布面上游走的金纹,"有人眼红了。"
悟空一把抓过公文,金睛灼灼:"钱满囤那厮投了织造局,正带兵往这儿赶呢!"
染坊瞬间寂静。陈寡妇的针线篓翻倒在地,彩线滚进泥水里。哑女突然冲到绛珠草前,双臂大张护住草茎,眼中泪光闪动。
"莫慌。"黛玉拾起针线篓,拍去泥土,"松儿,带大伙儿把染缸挪到后山涧边。陈嫂子,劳您收好晾着的布匹。"
众人如梦初醒,立刻行动起来。悟空拔根毫毛变出十几个分身,扛着染缸如履平地。黛玉独自站在石台上,从怀中取出母亲留下的焦尾琴残片。
琴木早己枯朽,唯剩七根弦仍泛着冷光。她将琴弦浸入最后一口染缸,金纹突然如活物般攀附而上,将琴弦裹成七道金虹。
"姑娘这是..."静慧瞳孔微缩。
"给钱大人备份厚礼。"黛玉指尖轻拨琴弦,山风骤然改向,"烦请师太带着绛珠草先避一避。"
钱满囤的官轿转过山道时,玄墓山上己恢复平静。染坊空地上摆着张柏木案,黛玉正独自煮茶。红泥小炉煨着山泉,蒸汽顶得壶盖轻响。
"林姑娘好雅兴。"钱满囤腆着肚子下轿,官服前襟沾着油渍,"本官奉织造局之命..."
"大人请用茶。"黛玉推过青瓷盏,"新焙的野菊,清肝明目。"
钱满囤狐疑地瞪着茶盏,终究抵不住茶香诱惑。他牛饮而尽,袖中抖出告示:"即日起,民间禁用异色染..."
琴音忽起。
七弦无风自动,奏的竟是《霓裳羽衣曲》。钱满囤带来的衙役们突然眼神发首,随着韵律手舞足蹈。官轿被踢翻,公文散落一地,有个瘦衙役甚至抱着老松树转圈。
"妖...妖术!"钱满囤想去抓琴,却被自己绊倒。他惊恐地发现手脚不听使唤,竟跟着节拍打起拍子。
黛玉斟了第二盏茶:"这曲子专治心术不正。大人肝火太旺,听满三遍才好。"
琴音飘向山下。官道上的差役纷纷弃了刀棍,有几个老文书甚至跟着哼起小调。藏在林间的陈寡妇们趁机将染缸沉入潭底,碎星布全裹成了包袱皮。
第三遍终了时,钱满囤己瘫如烂泥。悟空变作只马蜂,在他耳边嗡嗡:"织造局收了锦云庄多少银子?说!"
"三...三千两..."钱满囤眼神涣散,"还许了我小舅子个典史..."
黛玉收琴入匣。静慧师太从山门转出,手持化缘簿:"钱大人既坦白,不妨画个押?"
傍晚时分,染坊炊烟再起。陈寡妇用藏起的半匹布给哑女裁了新衣,金纹在暮色里如萤火游动。悟空扛着鲛绡袋从云端落下,倒出一堆海货:"敖广送的,说是压惊。"
黛玉正在补那本被泥水污损的账册。松儿气喘吁吁跑来:"姑娘,赵大人又来信了!"
这次是飞鸽传书。赵明诚的字迹力透纸背:"钱某己革职。新任织造使乃家父门生,重阳节前不会巡查。"
静慧师太熬好蟹羹,香气勾得众人围坐过来。黛玉将琴弦重新埋入染缸旧址,金纹渗入泥土,竟生出几丛嫩芽。
"来年能长成新的绛珠草。"悟空舀着蟹黄嘟囔,"等俺老孙再去东海讹...讨些甘露来。"
哑女忽然"啊啊"比划起来,指向山下。暮色中的官道上,一队挑夫正往这边来,扁担两头挂着茜草捆和靛蓝饼——是徐娘子派来的第二批原料。
黛玉着账册上新添的"佛郎机"三字。秋风掠过晾布场的空绳,发出清越的铮鸣,像远方的海潮,又像异国的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