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散尽，如同巨大的白色幕布被无形之手骤然扯去，天地间豁然洞开。南海盛夏的骄阳再无遮拦，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灼烈，倾泻在“海麒麟”号新修补的柚木甲板上。阳光舔舐着每一寸木纹，蒸腾起氤氲的水汽，与船上浓烈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新鲜桐油的刺鼻、水手们经年累月的汗臭体味、还有那顽固不散、仿佛渗入木头缝隙的火药硫磺与硝石燃烧后的焦糊气息。船身破开深蓝色的绸缎，犁开一道翻涌着雪白泡沫的宽阔航迹，执着地朝着西南方向疾驰，仿佛身后有看不见的追魂索命。
赵晞立在艉楼最高处，猎猎海风鼓荡着他那身早己残破不堪的衣袍，布料在风中发出疲惫的呻吟。他摊开周掌柜临别所赠的油布海图卷轴，指尖抚过上面粗糙却异常精准的墨线。这张图承载着最后的希望，也指向未知的凶险。他的手指最终重重地点在婆罗洲西岸那片被无数细小岛屿环抱、标注着复杂暗流漩涡与狰狞“隐龙”阴影标记的广阔海域。阴影区域广阔而模糊，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林船主，”赵晞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海浪永不止息的喧嚣，清晰地落入身旁林默的耳中。他目光并未离开海图，仿佛要将那片阴影烙印在眼底。“婆罗洲西岸，这片海域，以‘海麒麟’脚力，最快几日可达？”
林默正眯着眼，用一块磨得发亮、边缘圆润的玳瑁片抵在眉骨上，专注地观察着远处海天相接处细微的云线和水色变化。闻言，他缓缓放下玳瑁片，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先是扫过海图上赵晞所指的位置，又在赵晞沉静如古井、却隐含着风暴的脸庞上停留片刻。他伸出粗糙如树皮的手指，精准地点在海图一处标记着狰狞礁石符号的所在，声音带着常年被海风盐粒磨砺出的沙哑质感：“西南偏南，若能一首吃满这东南信风，绕过前面那片‘鬼哭礁’在宾瞳龙休整一番……顺风顺水，无惊无险的话，十五日！十五日可抵婆罗洲西岸外围海域。” 他顿了顿，指关节在那片被标注为“隐龙”阴影的空白处用力敲了敲，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敲在人心上，“但要深入那片岛礁密如犬牙、暗流诡谲如毒蛇盘绕的水域，去找那姓卓的溃兵……就难说了，殿下。那地方，是出了名的‘海蛇窝’，也是‘隐龙’爪牙最喜出没的猎场。凶险，远非寻常风浪可比。” 他的语气凝重，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十五日……”赵晞低声咀嚼着这个数字，目光再次投向那片象征着未知与凶险的海图阴影。时间，成了最奢侈又最紧迫的东西。李把头那嘶哑声音里提及的、那支由“姓卓的好汉”率领、在元军铁蹄下溃散后可能遁入婆罗洲密林的残部，是除眼前李海部外，他们在这浩渺无垠、危机西伏的大海上，唯一可期、且成建制的力量补充。这“卓”字，如同一颗在焦土废墟中顽强萌发的种子，承载着渺茫却无比珍贵的希望，支撑着他在绝境中保持前行的意志。
“末将请命！”
如同平地炸响一声惊雷，李海那铁塔般的身躯猛地踏上一步，沉重的靴子踩得柚木甲板吱呀作响。他脸上那道从额角斜劈至下颌、宛如活蜈蚣般的狰狞疤痕在烈日下泛着油亮的光泽，仅存的独眼中，燃烧着毫不掩饰的急切火焰，更深处，则潜藏着一丝被冒犯的领地意识。他的声音洪亮如撞钟，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不容置疑的自信：“待船抵婆罗洲，末将愿亲率琼州营最精锐的兄弟，驾轻便舢板先行探路！琼州营的儿郎，个个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滚爬出来的活阎王！最懂如何在龙潭虎穴、绝地险境里挣出一条活路！末将立军令状，必为殿下寻得那卓姓兄弟的下落！” 他话音未落，目光己如实质般扫过甲板上正在挥汗如雨、呼喝操练的琼州兵卒，那眼神分明在宣示：这探路的头功，乃至与那未知溃兵接触的主导权，天然就该属于他和他麾下的骄兵悍卒。
林默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薄削的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深海般的冷冽与久历风涛者的倨傲：“李将军忠勇赤诚，令人钦佩。只是……” 他拖长了尾音，目光转向那片凶险的海图，“这南洋的水道，礁石潜藏如鬼魅獠牙，暗流变幻似毒妇心肠，诡谲莫测之处，远非琼州城头那等刀对刀、枪对枪的血战搏杀可比。探路引航，一船之安危，数百条性命悬于一线，差之毫厘，便是船毁人亡。此等精细活计，还是我手下这些在风浪里泡了几十年的老海狗，更熟稔些。他们闭着眼，都能摸清暗流底下那些要命的石头缝！” 他身后，几名精悍干瘦、肤色黝黑如古铜的老水手闻言，立刻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板，布满海盐结晶和皱纹的脸上，眼神锐利如钩，带着海狼特有的、浸入骨髓的倨傲与对陆地勇者的淡淡轻蔑。
“林船主此言差矣！” 李海独眼猛地一瞪，凶光迸射，声音陡然拔高八度，带着被当面质疑能力的强烈怒意，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我琼州营的汉子，水里能擒蛟，火里敢打滚，眉头都不皱一下！区区水道探路，何须劳烦他人置喙？莫非……” 他向前迫近半步，一股战场杀伐的煞气隐隐弥漫开来，“船主是信不过我李海手下兄弟的本事？！” 空气瞬间凝固，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抽紧。甲板上，无论是呼喝着操练的琼州兵，还是沉默擦拭缆绳、整理帆索的水手，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无数道目光，带着紧张、犹疑、站队前的审视，在两位气势截然不同却同样强硬的头领身上来回逡巡。琼州兵悍不畏死的血气与水手们赖以生存的航海经验，在这生死存亡的巨大压力下，激烈地碰撞，擦出足以燎原的火星。甲板中央，那道无形的裂痕，正随着沉默的蔓延而悄然加深。
“够了！”
赵晞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寒冬深涧里涌出的一道冰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与森然威严，瞬间浇熄了那即将燃起的火星。他目光如冷电，缓缓扫过李海因激动而涨红的脸膛，掠过林默那深不见底、隐含风暴的眼眸，最后落在甲板上那些沉默却剑拔弩张、壁垒渐分的众人身上。那目光所及之处，躁动的空气仿佛都为之冻结。
“大敌当前！” 赵晞的声音沉缓，却字字千钧，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元狗追索，如跗骨之蛆，随时可能自海天相接处扑来！南洋海域，海盗如群鲨环伺，择机而噬！更有风浪无情，翻脸便能吞噬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海风的咸腥涌入肺腑，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与不容动摇的决断，“此刻内耗，争一时意气，无异于自掘坟墓！嫌那追兵来得太慢，嫌这大海吞得不够痛快吗？！”
他略一停顿，目光锐利地钉在李海和林默脸上，那眼神既是对冲动的压制，也是对忠诚的拷问。随后，他的声音转为一种不容置辩的清晰指令，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般楔入空气：
“探路引航，需胆大包天，更需心细如发！通晓水性，熟稔天时，缺一不可！此事，由李海将军亲自挑选十名最善水性的琼州营兄弟，” 他看向李海，认可了他请战的勇猛，“林船主指派五名最老练、最懂这片‘海蛇窝’水性的舵工水手，” 他转向林默，肯定了其经验的无价，“组成联合探路小队！李将军负主责，统领全局！舵工为辅，专司水道指引、规避暗礁潜流！二者相互配合，共担风险，同进同退！若有争执……” 赵晞的目光最后重重落在李海身上，带着最终的裁决，“以李将军决断为准！”
命令斩钉截铁，没有半分拖泥带水。既赋予了李海主导权和战场指挥的权威，满足了他强烈的战意与尊严，又巧妙地将林默那无可替代的航海经验嵌入了核心环节，成为不可或缺的保障。这是平衡，也是制约。
李海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动的风箱，独眼中情绪翻涌——有被最终认可的亢奋，有对主导权的满足，也有一丝对必须接纳“外人”指挥的不甘。他脸上那道狰狞的蜈蚣疤随着肌肉的抽动而扭曲。最终，他猛地一抱拳，钢浇铁铸般的臂膀在空中划出有力的弧线，喉间迸发出一声压抑着复杂情绪的低吼：“末将……遵命！”
林默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如同暗流下礁石的阴影。他深深看了赵晞一眼，那目光里包含的东西太多：有对这位年轻殿下决断力的重新评估，有对自己经验被重视的认可，或许也有一丝对李海主导权的保留。但他没有再多言，只是缓缓地、带着海狼般的沉静，点了点头：“是，殿下。属下这就去挑选人手。” 他转身，对身后那几名老水手使了个眼色，几人无声地融入忙碌的船工之中。
一场可能燎原、撕裂这艘风雨飘摇之舟的冲突，被赵晞以近乎冷酷的理智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暂时按捺下去。甲板上紧绷的弦松弛了几分，操练的呼喝声、缆绳的摩擦声、海浪的拍击声重新交织。然而，空气中那无形的张力并未完全消散，它只是沉入了水下，如同那片婆罗洲海域的暗流，等待着未知的时机再次翻涌。阳光依旧灼热，照耀着“海麒麟”号，也照耀着船上各怀心思、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人们，向着那片标注着“隐龙”阴影的凶险海域，破浪前行。十余日的航程，每一步都踏在未知与凶险的锋刃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