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钻山更勤了，猎回来的山货换了铜板，大半都变成了从镇上捎来的精细粮。两口子夜里听着那小祖宗细细的呼吸，才觉着这破草棚子，总算有几分人间的暖乎劲儿。
可这小祖宗，忒能作！尿炕那是家常便饭，半夜嚎起来，能把十里八乡的狼都招来。等他晃晃悠悠学会走路，嚯，这院子可就“热闹”了！家里那几只鸡鸭，成了他练手的活靶子，整天被撵得魂飞魄散，鸡毛鸭毛满天飞，真真儿是鸡飞狗跳，没个安生时候。
可说来也怪，芸娘只觉得，这鸡飞狗跳、屎尿屁横流的日子，倒比那罐子里的蜜还甜上三分！
一转眼，小娃儿蹿到三岁了。
天刚蒙蒙亮，山腰的雾气还死皮赖脸缠着不走，林三郎己经戳在院子里了。身板挺得像棵老松，呼吸沉得像拉风箱，一呼一吸间，口鼻前头竟隐约有白气儿打着旋儿。
“呼——吸——”
三岁的崽崽就杵在旁边的小木墩上，小脸绷得紧紧的，腮帮子一鼓一瘪，学着他爹的样儿拼命吸气，可吸到一半就岔了气，咳得小脸通红。
“小兔崽子，笨！”林三郎眼皮子都没撩开，嘴里却一点不饶人，“气要沉到肚脐眼下面！不是往嗓子眼灌泔水！”
崽崽不服气，小胸脯一挺，又来劲儿了。这回憋着气，小肚子跟蛤蟆似的鼓了又瘪，嘿，还真比刚才稳当多了。
林三郎眼角余光瞥见，心里头乐了，脸上却还绷着：“哼，差得远呢！”
……
一套吐纳折腾完，崽崽浑身汗津津的，跟水里捞出来似的，可那双眼睛却贼亮，像是刚偷喝了山蜂的蜜罐子。他一把薅住林三郎的袖子，仰着小脸：“爹！再给讲讲人皇呗？就讲那个！”
林三郎低头瞅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昨儿个刚喂完你一遍，今儿又馋？”
“再讲一遍嘛！就一遍！”崽崽立马开始耍赖皮，手脚并用就往他腿上爬。
林三郎被缠得没法，胳膊一抄把他捞起来，往木墩上一墩，望着远处起伏如怪兽脊背的山影，声音沉了下去，带着点说不出的味儿。
“小子，知道咱人族，是咋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荒世界，活下来的吗？”
崽崽仰着小脸，眼珠滴溜溜地转，满是好奇。
“上古那会儿啊……”林三郎咂了咂嘴，像是在回味什么苦东西，“咱们人，弱得跟草窠里的蚂蚱没两样！那些个荒兽，打个喷嚏都能震死一大片！更别提那些太古遗种，吃人？嘿，就跟嚼豆子似的嘎嘣脆！”
崽崽听得缩了缩脖子，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林三郎油腻的衣角。
“天是凶禽遮着，地是蛮兽占着，眼瞅着人就要被啃光了！嘿！”林三郎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拔高，“就在这当口，蹦出来个狠人！那家伙，拎着一把破铁片子，砍那些吃人的畜生，就跟砍瓜切菜一样！叮咣五西，杀得那叫一个痛快！”
“后来呢？后来呢？”崽崽急得首蹬腿。
“后来？”林三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旱烟熏黄的牙，“这家伙带着剩下的人族，吞天地灵气，练筋骨皮肉，修行无上法门……嘿嘿，慢慢儿的，咱们人族也能挺起腰杆，跟那些个凶物掰掰腕子了！”
他说着说着，那股子豪气忽然就泄了，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着崽崽细软的头发：“不过啊……这一路杀过来，流的血……能把大荒所有的河都染红咯……”
“再后来呢？”崽崽追问，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小火苗。
林三郎顿了顿，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石头，话在嘴边打了个转，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地揉乱了崽崽的头发。
“小子，记死了！在这鬼地方，弱，就是最大的罪！你得变强！强到让那些畜生见了你，腿肚子都转筋！”
崽崽似懂非懂，但“变强”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滋啦”一声，烫进了他小小的脑瓜里。
“所以啊……”林三郎突然把崽崽拎起来，像拎个小鸡崽儿似的晃了晃，凶巴巴地吼，“你小子要是敢偷奸耍滑不练功，看老子不把你屁股蛋子抽成八瓣儿！”
……
午后，林三郎带着崽崽上了山。
“给老子老实待着！敢乱跑，腿打折！”林三郎去查看下的套子，临走前恶狠狠地瞪了崽崽一眼。
崽崽嘴上应得比蜜甜，等老爹背影一消失，嘿，立马原形毕露！他在那破败得掉渣的山神庙前转悠了两圈，小眼珠子骨碌碌盯着那尊泥胎的山神像，歪着脑袋琢磨开了。
“山神爷爷一个人杵这儿，多冷清啊……”
他蹲下身，抓起地上湿乎乎的泥巴，吭哧吭哧捏了几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长角的、带刺的、龇牙咧嘴的，全是他脑子里那些凶神恶煞的“荒兽”模样。捏完了，还煞有介事地摆在山神像脚边，又撅了根细树枝，胡乱编了个歪歪扭扭的草环，踮着脚尖，费劲巴拉地往山神泥脑袋上套。
“嘿嘿，这样山神爷爷就不怕荒兽啦！”崽崽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点着小脑袋，小脸上还糊了几道泥印子。
等林三郎拎着只野兔回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个光景——破山神脚下趴着一溜儿歪瓜裂枣的泥疙瘩，头顶顶着个随时要散架的破草环，自家那混小子蹲在旁边，满手污泥，咧着嘴笑得那叫一个得意，活像刚偷了鸡的小狐狸。
“你个小……”林三郎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可目光扫过崽崽那亮晶晶、满是成就感的眼睛，再想起清晨他吐纳时那股子倔强的认真劲儿，到了嘴边的呵斥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伸出大手，狠狠揉乱了崽崽本就乱糟糟的头发，把那点泥巴也糊匀了。
“走！回家！”
夕阳像个熟透的柿子，软塌塌地挂在山尖。林三郎背着玩累了、眼皮打架的崽崽往山下走。小家伙趴在他宽厚的背上，迷迷糊糊地嘟囔，热气喷在他脖颈里：
“爹……等我……等我变强了……帮山神爷爷……打荒兽……”
林三郎脚步微微一顿，山风吹过他粗糙的脸颊，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沉沉地“嗯”了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