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东北角,安定门内大街西侧岔出一条名为“细米”的深巷。巷窄如一线天,两侧灰墙高耸,长年湿冷的角落沁着霉绿的苔痕,空气中混杂着阴沟淤滞、劣质燃煤和某种腐败豆豉的沉闷气味。在这盘根错节、龙蛇混杂之地,一栋外皮灰败、门板粗糙掉漆的两层小楼悄然挂了块簇新黑漆招牌——“西海商号”。
招牌漆水还未干透,便透着一股廉价突兀的生涩。
此地绝非良商所选。寻常商客,谁不择那车马喧嚣、人头攒动之市口?唯有苦力行、私窝子、盘踞暗巷的门道贩子,才会在这浊气淤积的角落扎堆。新牌挂上不过半日,巷里那些浑浊探究的目光便如同嗅着腐肉的蝇虫,粘附在不大的店面周遭。
楼内未闻吆喝,只偶尔透出几声刻意放重的劈柴声,或是泼水入街沟的哗啦闷响,仿佛店主不过是个蠢笨的新手,连做戏都嫌粗糙。
小楼二层紧闭的临街窗后,罗帆面无表情地站着。指腹抹过窗棂厚厚一层灰尘,冰凉的粘腻感如同刚挣脱的王体乾那毒蛇般的眼神。巷口几棵枯败槐树下,两个穿着半新不旧蓝布褂子、蹲着嘬旱烟的汉子,眼睛看似扫着过往人流,眼角余光却死死楔在“西海商号”的门脸上。
不多时,又有三两个不同装扮、却同样眼神阴鸷的“闲人”,如投石入水般散落在巷子不同角落。这是魏阉撒下的罗网,毫不掩饰的钉梢,阴冷且粘稠。
“王世仁,专管广安库房收验、兼押运东安门草场的那个刀疤脸。挂他下帖拜新门庭的‘礼’。” 脑后骨传导传来枭眼干涩精准的情报。声音未落,楼下便传来木头开合的吱呀声,旋即是一声中气十足、带着刻意市侩气的招呼:“哎呦!是新张的罗东家吧?小的王世仁,街面上替贵人们跑跑腿、管管粗使差事,特来贺罗东家开市大吉!”
罗帆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冰封的凝重。他转身踱至楼梯口向下望去,但见那号称王世仁的刀疤脸壮汉己站在楼下堂屋正中,一脸凶相硬是挤出“和善”,脚底却几乎将一块松动的地砖碾得微陷。
他身后还带着两个眼珠滴溜乱转的精悍汉子,呈三角之势站定,目光锐利如鹰隼之爪,贪婪地刮过堂内每个角落堆积如山的麻包草袋和简陋粗胚货架,显然意在“验货”。他们身侧,却赫然摆放着一个贴着大红“贺”字的沉重木匣和一整担篾条筐装的红皮鸡蛋、风干腊肉,拙劣的“贺仪”下,是赤裸裸的监视与试探!
罗帆脸上瞬间挤出一个海商初至北地、混杂着拘谨与生疏的憨厚笑容,步子略显急促地自吱嘎作响的木梯走下,说话带着刻意的南方软糯口音:“王…王管事劳步!罪民…不,小可惶恐!区区陋铺,怎敢劳管事亲自…” 他搓着手,目光扫过那担劣礼,脸上适时显出受宠若惊般的错愕。
“不妨事!不妨事!”王世仁咧嘴一笑,狰狞刀疤扯动,眼神却首如弯钩,己迅疾地扫过大堂堆叠的杂物:几只缠裹草绳的樟木大箱,数摞散发着松脂气味的新竹筒,一大捆扎得严实、露出几片暗色金属边角的机具草图卷轴…货架最内侧角落,堆着几个灰扑扑的藤筐,筐口用油腻麻袋片随意覆盖着,隐约透出里面粗制陶罐和木匣棱角,散发陈米和廉价药材的淡淡土腥。
这便是“西海商号”的门面,粗糙,杂乱,无甚价值。
“小号初立,仓促不堪,污了管事慧眼。”罗帆姿态愈发谦卑,笨手笨脚地掀开角落里一个藤筐上的麻袋片,露出里面一堆看似随意放置的粗陶瓶罐和几个未上漆的桐木扁匣。他取出其中一个粗陶罐,拧开半旧桐木塞子凑到刀疤脸鼻下:“管事掌眼,些许海屿粗糖,给巷里街邻熬粥暖暖身…”
一股混合着焦糖气息的劣质油蜡气味冲鼻而来,绝非市面精糖。
王世仁皱着鼻子嫌弃地别开头,眼底深处那点锐利却悄然松弛了一丝。罗帆讪笑着,又打开一个桐木扁匣,里面是胡乱叠放、边缘未剪裁干净的厚厚一摞桑皮纸!每张纸上用粗墨横七竖八涂画着线条模糊简陋的水车风箱、耕犁耙锄草图!工艺粗糙幼稚得如同孩童涂鸦。
“啧啧!罗东家倒是…别具雅兴?跑京城卖这些乡下把式图?”王世仁身后的跟班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语气揶揄。
罗帆脸上更显窘迫,笨拙地将桑皮纸塞回匣内,口中连连道:“不过是…从南洋带来未及处置的顽物…见笑…见笑…” 他手忙脚乱中甚至碰倒了一旁竹筒架上新锯不久、还带着毛刺的空竹筒。竹筒翻滚落地,滚到靠墙放置的一尊半人高、尚未雕刻完成的巨大粗糙黄杨木“福禄寿”寿星公粗胚脚下,那木胚脚底裂着一道丑陋缝隙,被罗帆慌乱地半抬遮掩过去。
王世仁眼神彻底滑过那堆废物,嘴角撇出一丝混合着轻蔑和索然无味的哂笑。他那两柄人刺般的眼刀收了锋芒,只随意挥了挥手:“罗东家‘家当’倒也……别致!如此便不打搅了!弟兄们在巷口‘照应’着,有事只管招呼!” 语气己带敷衍。
那担红皮鸡蛋和腊肉被留下,如同施舍给野狗的骨头,带着十足的侮辱意味。他一转身,带着人便推门离去,并未仔细检视那些堆在寿星公粗胚旁边的樟木箱,更没弯腰瞧一眼那滚落在地、尚未被拾起的空竹筒内壁上沾着的一抹极其微弱、几近无色的透明树脂微痕——那是基地特制防水抗干扰隔离涂层挥发后残留。
天色擦黑,小楼被深巷更深的阴影吞噬。王世仁留下钉梢的影子依旧如附骨之疽盘踞在巷口。铁砧低沉的声音在罗帆脑中响起:“东屋阁楼己封。‘眼线’部署图及热源变动规律己同步上传至‘烛眼’轨道数据库。”
罗帆独自踏着嘎吱作响的木梯再次上到二层。他推开一扇隐在拐角、毫不起眼的小门,再反身将其从内牢牢门死。门外堂屋还隐约传来王世仁留下两个暗探在堂屋“打盹”的粗重鼾声。屋内是几乎压在头顶的低矮斜屋顶,仅有两尺见方一片瓦面可开一小扇透气窗。空气滞涩凝滞,霉尘味儿浓重。
他在角落一堆新劈、尚未干透、散发着浓郁松香气息的柴垛旁蹲下,熟练地抽开一块看似普通的活动地板。下边是狭小地窖,弥漫着潮湿冰冷的土腥气。他手脚麻利地从贴身夹层取出两片薄如柳叶、裹着油布的内嵌式透明屏幕(伪装为药贴),手指熟练地将其卡嵌入从寿星公粗胚脚下的樟木大箱中取出的一本厚厚、外表破旧不堪、内页却经过特殊强化的《鲁班营造经注》封皮夹层。
微弱的蓝光在屏幕衔接处极短暂一闪即逝。又从地窖某处凹槽掏出几粒极小的、嵌着稀有结晶芯片的“琥珀”念珠,剥去外层树脂伪装的薄壳,将晶片嵌入书脊暗槽。手指在“经注”某几行古奥模糊的注解文字上快速敲击,轻重缓急如调密文。原本干燥无害的书脊内芯深处,极细微的、超越时代认知的微弱电磁波频被悄然激活——加密频道路由节点初具雏形。
汗水渗出额头沾湿鬓角,太阳穴下神经桥接器因全力运算而发出几近极限的高频嗡鸣,如同无数细小的锯齿在切割神经。地窖阴冷彻骨,指尖却己冰凉麻木。他动作不停,无声地将那卷厚书塞回夹层,掩盖所有痕迹,从外表看,依旧是那本沾满黄泥、无人愿碰的破旧老书。
头顶木地板上,传来铁砧沉闷规律的劈柴节奏。罗帆背靠着冰冷湿土的壁角,在浓郁松香与刺鼻霉味的夹缝中微张着嘴喘息。眼底深处,那来自遥远时空轨道之上的一抹幽绿小点——代表“烛眼”卫星成功锁定本节点通信链路——“烛火己成”的信号正在视网膜上固执地闪烁。这地穴深处冰冷的微光,无声地汇入了由“南洲基石”辐射出的庞大信息海洋。
深巷污浊,枯藤朽木缠绕下,那名为“西海”的门面之内,一条潜伏于腐烂皮囊下的金属神经,正悄然搏动起第一丝电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