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熔金,粼粼铺在诚国公府碧波池上。荷风裹着丝竹盈耳,谢令仪簪着新贡的粉晶海棠步摇,坐于水榭幽处。粉荷亭亭如盖,掩住她指尖淡粉蔻丹下纵横交错的伤痕,血巷当夜的寒意与腥锈似乎还在衣裙下摆萦绕不去。
“仪姐儿莫躲懒,”三房夫人柳氏执扇轻点,眼角笑纹里藏着不容错辨的盘算,“王尚书那位嫡次孙,前舅母见着了,真真龙章凤姿……”她语声轻柔妥帖,仿佛在议论今日新上的云片糕,而非亲生女儿的一生。
谢令仪执杯的手指倏然收紧。眼前粉荷、水榭、熏风、贵妇言笑晏晏的锦绣屏障瞬间破碎,血红底色汹涌淹没——是她跪在冰冷地砖上,仰头承接父亲为“划清界限”掴来的掌风;是书房密谈,谢玄度将那块染血丝帛撕裂掷于案前,语声淬毒:“此局之下,你不过一具未凉的诱饵!” 奶嬷徐氏夜半为她涂药时温热的泪,滴在肩上烙铁般的伤口上。而此刻,母亲亲手递来的温热茶盏,更像锁链的环扣。
她无意识抬眼,猝然撞碎一池金红波光。
荷池对岸,敞轩临水。谢玄度玄袍半隐于竹帘之后,面前横陈焦尾古琴,似在与人论琴。一刹失神,指尖玉印“咚”地砸落琴身。他倏然垂眸去拾,广袖拂过,几枚青莲蓬簌簌滚入水中。涟漪荡漾开去,他抬指按向琴弦,仿佛定心。
柳氏絮语未歇:“……性子也温和,房中尚无庶子女烦心……”
水榭风暖,谢令仪背脊却窜起一丝雪线般的寒。对岸谢玄度落在琴弦上的指节,青白凸起。那修长、惯于执笔点兵、也惯于扼住她命门的手,此刻微微痉挛着,正死死按压琴弦,仿佛要将钢铁捻成齑粉。
“铮——!”
尖锐裂帛之音陡然撕碎满园笙歌!一根琴弦应声崩断,余音狰狞震颤。
谢令仪肩头肉眼可见地一颤,手中掐丝珐琅粉蝶杯盏“叮当”倾覆,滚烫的明前茶泼溅在玉色裙摆上,洇开一片狼狈深褐,指尖亦红了一片。座中贵女们目光如细密针尖汇聚。
柳氏低呼,急执素帕要擦。谢令仪己更快一步起身,垂首屈膝,声音清冷无澜:“女儿失仪,恐污了舅母新铺的波斯毯,容更衣。”她由流枫搀扶,仪态无可指摘地退离水榭,每一步踏在厚绒毯上,都像踏着血巷湿冷的青石。身后暖阁喧笑再起,母亲的提亲话题若无其事地接续,如同水面裂帛琴音过后复归的平静。
粉蝶杯滚落茶汤的气味,浓郁却压不住——似有若无飘来另一种焦糊的气息,那是书房丝帛焚毁时的记忆,是那夜“裹尸布”被撕开的血腥。
谢玄度俯身拾起那只滚落脚边的羊脂玉印。玉质温润,尚带着他腰间的体温,底部镌刻的“玄度”二字清晰如刻。触手生温,却化不开他眼中寒潭。
那玉印被他攥得死紧,指节绷出森白,仿佛要将这块象征权势的冰玉捏成粉末。
***
沉水香丝丝缕缕,自紫铜狻猊香炉的口鼻间逸出,于昏暗书房中盘旋,织就一片诡异的宁谧。黄花梨案几上,一叠烫金描红的拜帖、名刺堆砌着,皆是京中高门为三房嫡次女谢令仪探听结亲意向之物,字字句句俱是锦绣前程。这些代表着安全、尊贵、世俗圆满的纸张。
谢玄度玄色袍袖拂过,那叠朱紫名刺、缠枝莲纹的庚帖被尽数扫入敞开的狻猊香炉口。
火焰猛地一窜,贪婪地舔舐卷曲的纸角,顷刻吞没工整字迹,将它们扭曲成飞旋的黑蝶。青烟腾起,带着令人窒息的浓香。
火光跳跃在他眸底深处,映出一片幽暗的、熔岩涌动般的赤红。他取出袖中一支累丝嵌宝金簪——正是白日里三房夫人柳氏簪在谢令仪发间那支粉晶海棠步摇,金质细巧,花蕊一点红宝如火痣。手腕无声发力。
“喀…嚓…嚓……”
细微而刺耳的金属碾磨碎裂之声,在火焰燃烧的噼剥声里几乎微不可闻。那支精致无匹的金簪在他修长却蕴满摧折之力的指掌间扭曲、变形,花瓣碎裂,红宝石滚落炭灰之中,眨眼湮灭。不过一息,竟己成一小撮金屑残末!他摊开手,金粉混合着未燃尽的火星,自指缝簌簑洒入炉火,化作一片虚无的青烟。
“凌霄。”他唤道,声音无波无澜。
凌霄自暗影中无声踏出一步,垂手侍立,静如幽谷磐石。窗棂外树影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流动的昏翳。
“三房往来书函,自今日起,无论府内府外,尽数送入墨韵斋。”每个字都似淬过井水,冰冷。
“是。”凌霄垂首。墨韵斋是谢玄度的书房禁地,除了他的心腹近侍,连只飞蛾都难进入。
“小姐今日……回府后如何?”谢玄度声音停顿了一瞬,目光掠过香炉中被烈焰吞噬殆尽的灰烬。
“回西爷,流枫传话,小姐在诚国公府茶水烫伤手腕,回来又拒了夫人派去的医女,只要了寻常烫药膏。据徐嬷嬷回报……”凌霄的声音刻板到极致,才掩饰住其中的不安,“小姐在房中褪下披风,腕伤红肿带燎泡,徐嬷嬷执意要看,小姐遮掩不及,臂上旧鞭伤也露了出来。徐嬷嬷……抱着小姐哭了一场。小姐只说……‘不妨事,己得了该得的’。”
话音未落,“嘭——!”
一声震耳欲聋的炸裂声骤然撕碎书房死寂!黄花梨案上那只镇着笔墨纸砚的羊脂玉麒麟纸镇,被谢玄度一把抄起,狠狠掼在坚硬的金砖地上!
白璧瞬间西分五裂,碎片裹挟着未散的怒气激射开来!
凌霄眼皮都未抬一下,纹丝不动,只任那细碎尖锐的玉石碎屑崩溅到玄色衣袂下摆。碎裂声中,窗外似有夜枭惊飞,扯出一声凄厉短啸。香炉里青烟盘旋扭曲得更为妖异,炉火明明灭灭。
谢玄度胸膛起伏,眸底那片熔岩骤然冷却成生铁般的坚硬,死寂里翻涌着刻骨的暴戾。“出去。” 声音低哑,像砂石磨过铁器。书房里只余狻猊炉口吞吐青烟的火光,映着满地狰狞玉屑,和他眼底更深沉的墨色。
***
京城外西郊小院,满室暗沉香雾蒸腾,灯影昏蒙。一件破碎扭曲的焦尾琴板被随意丢弃在炭盆边沿,紫檀木断裂处露着狰狞的木刺。
杜七的指尖沾起一块烧至半黑的琴板碎片——正是当日在诚国公府荷池畔,谢玄度不慎碰落、又失手按断了弦的那张蕉叶古琴的一块残骸。碎片边缘染着一点凝固的、不易察觉的暗红,似干涸的血迹。
他拈着那染血的紫檀碎片,开始拨弄起盆内残余的书信灰烬。灰黑纸屑被拨弄得轻轻翻卷,偶尔露出“庚帖”“闺誉”“厚仪”等半焦的字迹边角。
“啧啧……”杜七眼波流转,带着洞悉一切的笑意,“谢西爷这把火啊……” 他刻意顿住,指腹过琴板裂口处那一点干涸的暗红,唇边弧度越发深邃莫测“是真烧了那侄女的前程……还是烧焦了自己的心?”
暗影浮动中,破碎的琴板烙铁般烫人。